屠岸 把诗的万支金箭洒向人间(2010-02-26 16:27:49)
把诗的万支金箭洒向人间
——序王妍丁诗集《在唐诗的故乡》
屠岸
初识王妍丁,在云南,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了。在楚雄彝族自治州的一座山上,密叶重遮,我在山下,忽听到一个清脆的嗓音呼叫我,如云雀的歌音,冲破层叠如绿云的密叶泻下来。我知道,那是王妍丁。我称她为“阳光少女”,更确切地说,该是个“阳光歌手”。她的云雀之歌犹如阳光的金箭,从山顶穿林而射向大地。后来,我为《王妍丁短诗选》的英译做译审,又在我为银河出版社“人文诗丛”担任主编时,收入了《王妍丁世纪诗选》,正是看准了她诗歌的阳光般的丽质。她作为一名“阳光歌手”,在我的心中定位了。
其实,妍丁的家庭身世是不幸的。五十年代,她的父亲遭受运动风暴的袭击,背负着政治贱民的十字架,倒在了骷髅地。她的母亲在悲痛中也离世了。目前她唯一的亲人是哥哥。她在给哥哥的诗中说:“在顿失星光的夜晚/你用刚成年的双肩扛起日月/依着你的坚实和温热长大……/我的枝藤和你的脉搏/都紧紧相连”。在哥哥的呵护下,她冲破逆境,多处求学,北南拼搏,几度沉浮。虽然历经艰难,她的歌声始终把希望的阳光捧给每一位听者,如此执著,如此沉稳,犹如济慈在《亮星!……》中的“坚持”,是因为她有一种恒久的依恋,那就是对缪斯的崇奉,而诗,只能是“洒向人间都是‘爱’”。
这次,妍丁把她的又一部诗稿捧来给我,希望我看一看。诗稿摊开在我的面前。她为这个集子取名为《在唐诗的故乡》。这部诗集分三卷,卷一,名“让我写下爱”;卷二,名“玉兰花开在灿烂的地方”;卷三,名“渡我过去”。我不能为每一卷说出它的主旨。我只是从第一卷听到祖国之歌,从第二卷听到自然之音,从第三卷感到爱情之热。而每一卷,都是阳光之赞。
妍丁的爱情诗,或宁静温馨,或奔放昂奋,总归是一往情深,“爱”无反顾。即使是缠绵悱恻,字里行间也充满着开朗和明慧。无论是《墨绿色玉镯》,还是《我可以说话给你听么》,都非常温润美丽。有一首《爱到高处》,其中有这样两节:
“我是一个很自恋的人
却愿意为你一次次
燃烧
爱到高处
我走不下那个
至真至美的祭坛
有时候我真想祈求上帝
把我化为水
让你每天饮我
把我化作风
让我每天都能吻到你的额头”……
自恋不是贬词。爱自己,是尊重自己,尊重自己才能爱他人。爱,是一座神圣的祭坛,为了向真和美奉献。化为水,化为风,是为了向所爱者奉献。自恋不是自私。妍丁要求跟爱人呼吸在一起,搏跳在一起,仍然是奉献。“哪怕我就是死了/也让我化作一朵花儿的蕊/芬芳他在世的/点点光阴”。这里“芬芳”是及物动词,表达“呼吸在一起”和搏跳在一起的永恒性质。
妍丁有一首《等我老了》,又有一首《如果老了》,都是写相爱者到老年时的生态观。诗题使人想起爱尔兰诗人叶芝的《有一天你老了》,但意趣不同。叶芝是失恋者,不,单恋者。妍丁不是。妍丁的这两首诗,倒有点像苏格兰诗人彭斯的《约翰·安德森,我爱》。彭斯说,“你我一同度过了/许多欢快的岁月/如今咱俩要踉跄下山了/让我们搀扶着下来/然后一同长眠在山脚下。”妍丁说:
“等我老了……
那就让我
留住一点年轻吧
生命的花蕊
再迟一点衰落
好让我精心照顾
我爱的人的
晚年”
两相比较,妍丁更胜一筹。彭斯是一片宁静安谧,妍丁则是情更深,意更切,一唱三叹,回环往复,诗情仿佛“江流曲似九回肠”,袅袅不绝。
妍丁胸襟广阔。她的心,突显祖国之爱,涵盖人类之爱。“我能为你做些什么——祖国?”“艳阳高照在十月的头顶/我剧烈跳动的心脏/就像那颗炽热的太阳/不 我比太阳热/祖国 如果你需要我”。是宣告,是誓词,为祖国而一往无前。妍丁的爱,遍及工农,遍及天灾人祸的受众。她以温厚的笔姿记述了“一个打工仔”返乡时的述说,给予美好的祈盼。她以最深切的同情关注着“我的几十号兄弟/还埋在500米深的底层/发出最后的呻吟”,以最强烈的愤怒指斥“黑矿主跑了”!她以切肤的深痛,记录着“5·12”当天“那些可爱的小书包/一个都没有回家”,声称“汶川,我将永远/和你在一起”!
妍丁的诗笔,融及上帝所创造的万物。无论植物、动物,都在她的笔下新生。她为“北方缺的是桂树”而遗憾。她赞扬以果实“拯救过千万代饥荒”的桑树;称颂那棵修了“千万年才修成一粒草籽”的菩提树。在她笔下,胡杨成为“一根拄了一亿三千万年的手杖”;梨花变作“美丽端庄的淑女”亭亭玉立在林边。到了情人节,“连棚户区的小巷里/一夜间/也长满了出世的玫瑰”。她歌赞“遍地开花”的玉米、大豆和高粱。最奇的是妍丁推崇稻米。她“发誓/不再浪费一粒米”,她要“让芳香的米粒/纯洁/我越来越挑剔的胃肠”。这里,“纯洁”是及物动词。稻米所“纯洁”的,何止是胃肠,更是人的精神!请看,妍丁宣称:她还“必须让自己的行走/努力长出/大地的思想/长出粮食的饱满和朴素”。我的阅读范围很窄,不知道,是否还有另一位诗人,用充满睿智的语言,歌颂过稻米。
妍丁的诗笔,也没有放过飞禽走兽以及昆虫。她告诉我们:“黑熊恼恨过第二场雪”;虎、豹、狐狸们聪明反被聪明误。而夜莺,蝴蝶,蜜蜂,蚕,以及青蛙,蚯蚓……都在妍丁的笔下展示出它们生命的美丽。在题为《一只等待飞翔的鹰》的诗里,蚂蚁和鹰以对称的地位出现。“走失的蚂蚁/在记忆的小桥边点亮了/所有的灯盏”,当落叶盖住了蚂蚁和一切声响,“天地归于静寂”时,“只有鹰的目光/像闪耀的星星”。渺小与伟岸,岑寂与昂扬,对比强烈。然而,“记忆的小桥边”,“所有的灯盏”依然亮着。
妍丁的《记一次空难》是一首奇特的诗!一架双引擎的美国飞机在空中和两只飞鸟相遇,两只鸟和一只引擎轰然爆炸,驾驶员凭着另一只引擎安全降落。诗人写道:“大鸟上的乘客都生还了/机长避免了一次星条旗半垂/……当人的惊恐变为欢乐/只有小小的鸟群仍在哀鸣/它们是真正的无辜……”更令人深思的笔触是:“鸟不是人类的朋友吗?/人是发誓要保护鸟类的/却伪装成鸟的模样/并且正向着光的速度/占据鸟的阵地”!结论是:“为什么不赶快签订一个协定呢?/因为给别人带来不幸/自己也必将遭到不幸”。这里,“伪装”不一定惊世骇俗,“订一个协定”也算不得异想天开。诗人的联想已超越这“一次空难”。中国古老的哲学思维,天人合一,何时请回来呢?
妍丁的诗中,多次出现羊的形象:她爱羊。在一首诗里,她述说自己带着一支巨大的画笔,在人生失意的许多缝隙里,画羊。在一首诗里,她宣告“阳光迟早要点亮黑暗,如同那些自食其力的羊”那样。在一首诗里,她讲上帝要动物们投票选举产生森林之王,由于虎豹等弄巧成拙,羊得票最多。但羊“跪辞不受”。她说,“羊没有成为大王/羊却成了我心目中的王者”,因为羊的“诚实本身代表着一种善良”。真,是核心;它的内涵是善,外延是美。妍丁崇善,所以她总是在给真善美圣火添加香油。妍丁的这首题为《善良》的诗,使人想起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诗《羔羊》。布莱克唱道:“他的名字跟你一样,/因为他称自己为羔羊,/他是既善良又和蔼,/他成了一个小小孩。”诗中的“他”指耶稣,也即上帝,也即造物主,也即大自然。妍丁的诗与之有共同点。她爱羊,正是她爱大自然的天性使然,也是她爱真善美的诗性表露。
妍丁在《我知道有的地方的冬天》一诗中提到一位诗人的名句:
“我始终记着
‘冬天已经到来
春天还会远吗?’
我的血于是热得发烫
诗人已逝去200年
他的诗可以再绵延2000年。”
这位诗人是英国的雪莱。中文“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么?”是鲁迅的译笔!妍丁因这句诗而热血沸腾,祝祷这句诗具有恒久的生命力。妍丁心仪雪莱的这个名句,正好印证了她曾经设想过的自己的书名《冬至或者立春》。这是叫人,也叫自己,进行选择。但妍丁还有一首诗,题为《冬至以及立春》,她已经扬弃选择,变为双拥,这比雪莱更进一步。妍丁,你不是说过吗?“人人都怀有一个春/像花一般美丽/我像花/我要永远开着!”春是阳光的季节,冬,也是。感觉告诉我们:冬天的阳光最温暖,它是驱逐一切冰雪和风暴的春阳的前驱。阳光是使冬和春双赢的使者。妍丁,你作为“阳光歌手”,放开你的嗓子吧,把你蘸满爱汁的诗句如万枝金箭般,洒向人间!
二OO九年九月二十七日 北京
作者简介:屠岸,作家、诗人、翻译家。《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济慈诗选》、《英国诗选》等作品的翻译者,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
白桦读王妍丁的诗集《在唐诗的故乡》(2010-02-26 09:35:02)
时光深处的背影
——读王妍丁的诗集《在唐诗的故乡》
白 桦
我和王妍丁相识有十多年了,对于青春来说,是一个不能承受之轻;对于诗歌来说,正相反,我很在意对她的期待,那是一种像溪水般自自然然的期待。她喜欢旅行,走了很多路,有平坦的路、有坎坷的路;有晴天、阴天,也有大雷雨。他喜欢交友,认识了很多人,有高尚的人、有猥琐的人,也有邪恶的人。这一切,在路上的行者都会遇到,不足为奇。值得欣慰的是,她还在路上边走边唱。最近,她忽然自怨自艾地说:这是我最后的歌。可我却只当耳边轻风,不以为意。就像她说从此再也不爱了那样,都是口是心非的戏说。“最后的歌”这几个字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说得的吗?童言无忌!最后的歌是天鹅濒死时的哀鸣。作曲家海顿在七十七岁时写过一首《未完成四重奏》,被人们称为《天鹅之歌》,而且他在自己暮年的名片上就印着这首曲子的一句歌词。后来,他的晚辈舒伯特根据诗人海涅、赛德尔和雷尔斯塔勒的诗谱写了一部声乐套曲《天鹅之歌》,不幸成为他年轻生命的绝唱。我才有权说这句话呀!今天我比老海顿写《天鹅之歌》时的年龄都要大,这个权是上帝和死神的联合馈赠。
在故都长安,关中大地,一千多年来,总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但有多少人会记得这里曾经是唐诗的故乡呢?王妍丁是一位把诗歌等同于宗教的女子,早慧的她在很幼小的时候,就开始寻寻觅觅,借助诗寻找爱、希望、理念和梦幻了。当她在唐诗的故乡做梦幻之旅的时候他除了沿着唐代的诗人们的足迹,倾听着唐代诗人们的吟哦,同时又像唐代诗人们那样,一路采摘动情的草叶、花朵、果实,势必也包括苦果;当然,还有丝丝缕缕的思想的光亮,盛世与乱世中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千种思索、万种风情。她原想像她的前辈那样,先把它们收藏起来,像制作普洱茶那样慢慢发酵,氤氲出清香来。可惜今天的诗人没有了宽袍大袖,只好把收藏这一过程省略掉,直接记录在自己的歌唱里。他总是企图在诗歌里探索爱的秘密、探索生命的秘密。为此,他常常走进历史的纵深。
“一重重的月光之门
我不知该推开哪一扇
一颗凡俗的心
却像随风的花瓣
开得轻巧
又似开得 浓烈
想哭”
想哭。想哭,并非悲伤的结果。悲伤通常也会哭,但那不是“想哭”,试问,人生在世,你有多少次五味杂陈、甚至是无端地“想哭”呢?她这样说:
“我看到我走进时光
深处的背影”
你能看见你走近时光深处的背影吗?如果能,你才“想哭”。在诗人的“麦加”,并非所有的诗人都能听见诗、看见诗,更何况论诗、剖析诗、理解诗。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以诗歌的名义站立
他的骨头离大地最近
离天空最近
离人心最近
每一株小草都愿意朝向他
就像朝向星光和太阳”
短短的几行感叹不是比一部诗论还要丰富而又清晰得多吗?这就是诗人!这就是唐代那些中国诗人所以能流芳百世的理由。由此我想到,为什么还有些诗人那样自卑,使用与唐代诗人相同的文字,却对自己和自己的声音妄自菲薄,而且他们尽可能远离一切,包括他们自己。
我们在面对西岳华山的时候,很自然,都会“担心自己太显矮小”。
“但我告诉自己
必须学会像你一样
冷峻沉稳处变不惊
如一把出鞘的长剑
永远保持一种锋利和果敢
以及一颗干净的
行走于世的心”
冷峻、锋利、甚至果敢固然很难,而保持“一颗干净的行走于世的心”,相对来说就更加不容易了。面对这样的诗,你思索的时间可能需要比读它的时间更长些,至少要像诗人面对华山的思索那样长。
宇宙万物,博大,或精微。生命的意义在于进取。无论是即将展翅飞翔的鹰,还是精疲力竭的蚂蚁,他们之间的联系也许何止是对比造成的戏剧性震撼和时间的巧合。诗人窥见了这一美丽动人的时刻。用最简洁的诗句描绘出恒动中绝无仅有的、一瞬间的静谧。
“一片叶子突然
从风中落下
盖住了弱小的蚂蚁和
这世间的
一切声响
天地归于静寂
只有鹰的目光
像闪耀的星星”
但接着我们一定会听见、确切地听见“扑啦啦”惊天动地地冲天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