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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话巴山夜雨时
发表时间:2004/5/2 3:24:32     文章来源:《生命的隐衷》东方竹子著(却话巴山夜雨时修定版)      文章作者:毛竹     浏览次数: 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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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话巴山夜雨时”
毛 竹
我是我父母的二女儿。孕育我时我的母亲徐馨儿住在陕南大巴山区鲁起正家,三家合住一大房,因为镇子上的毛和兴老商号被用作镇子上公共食堂。毛家人被赶到山上住。爷爷和二伯娘在侯家梁子住。我的正在中国人民大学读研究生的父亲到大巴山来休寒假。
母亲没有什么文化,可是却将这么一句诗歪歪斜斜地写在窗纸上:“何时共剪西窗竹(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不知是有意无意,“烛”被写成“竹”。
妈妈的字幼拙、古朴,看着反而十分好看,像是一幅好画。
怀我时母亲感到了我在她腹中格外的生命律动,就下到镇子上请一位当地名医给自己号脉。 这位大巴山区的名医也被母亲腹中那格外的生命律动给惊住了:那从混沌中隐隐传递出来的是一个小小胚芽的生命律动吗?那一团缠绵里那一包缱绻中深藏着怎样的燥动与激情!似乎这小小的芽儿在母亲的血液中放牧着一群烈马。名医恍惚听到了那风的呼啸声马的嘶鸣声看到了辽阔的草原飞扬的尘土,便操着四川味的陕南话说:“那硬是一个挖干圪斗的呀!”(挖树根的!意思是怀了一个男孩子?)名医推算了一会说:“这个娃子命里带马星!那硬是不是一个一般的人,而是一个西岳恒星呀!”据说这位名医给大巴山方圆百里的人号脉从来没有号错过!推算也相当有名。当时,我的大姑二姑均难产死后,奶奶从山外接来一个算命的老太太,山外老太太为我父亲兄弟三人判词:“云梦泽里有,高滩河里无,一梦二幻三远行,只见来生果。”直到父亲真的在外飘泊,命运初显端倪,爸爸有此奇怪,母亲才想来让名医预测一下我是男是女。母亲十分高兴:第一胎是一个女娃子,这第二胎正想要一个男娃子。
“何时共剪西窗竹(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诗句被秋雨烟散着迷迷蒙蒙。 母亲怀着我日夜思念远在北京的父亲。
十月怀胎,一朝将分娩。上面通知,把毛和兴老商号中的几间,又还给毛家。母亲又把一张竹篱笆--大晒席捞下来,在毛和兴老商号堂屋走道一隔,隔出一个半屋。几年公共食堂,毛和兴当地最好的房子被公社社员们拆梁去椽整成了破房子,漏风漏雨。又是巴山夜雨时,在一个倾斜的竹篱笆围出的半屋里,我出生了。风雨中潇湘竹呜咽,佛肚竹哽噎,而我的哭声也格外的响亮。奇怪的是雨停了我的哭声也没了。都以为是一个男娃子,却是一个不带把儿的女娃子!女娃子就女娃子吧长得却活脱脱一个男娃子:那双眼睛一大一小、一单一双、一高一底,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保持了一个独特的望势,似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深度不同的高度审视着眼前的一切;那头上没有头发只有一层黄黄的胎绒如顶了一个竹笋壳壳这使得头上反骨隐现,显出一种男娃子都难有的独立性与一种叛逆性;那唇倒是棱角分明可是却总也是紧紧闭着似乎是要把生命中的阴柔全压到骨子里,显出一般女娃子根本不可能有过的执拗;那鼻子倒是挺挺的可是却带了一个小小的鹰钩,似乎是在压抑生命的不屈,又似乎在压缩自己生命的中水份,又似乎在运用自己的思想与理智的;那额头高高的似有一个竹笋尖尖儿看似一天分很高聪明灵气的娃儿。
接生婆不知看出了什么,大巴山的地理位置在八卦中属全坤,这地方硬是养女娃子的好地方!而这娃子哭,窗外秋雨连绵!这娃子不哭,窗外云收雨净!这个女娃水硬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水命!“法儿说山泉里少了一个何首乌唉! ”接生婆说得颇富深意。真是耐人寻味!
毛和兴老商号原来吃水就在后院角有一山泉。解放后,毛和兴老商号的院子房子被分给好多家。大家都吃那山泉中的水。母亲也听说山泉中少了那何首乌几个百岁人都相续随风而去的故事。再望我的目光,这才发现那综色眸子深处显出一种格外的朦胧,恍惚有无限层次,又恍惚笼烟锁雾。换一个角度看那眸子更是半含深情半含轻愁半含忧郁半含欣喜。那里展现的是怎样一幅水雾迷离的渺远意境。这双眸子如同一个秘密机关,将我一个女娃子的真身隐现出来。
不论怎样,母亲看到自己的美丽加父亲的英俊竟生出这么一个丑娃儿仍是不知所措:“这个背万年时挨千刀的砍脑壳的阎罗爷!啥门给我投生这么丑个娃儿唉!”母亲没法子,只好将我打扮成一个男孩子。“女大十八变!”母亲聊以自慰,并不忘给我捏鼻梁(我的鼻梁现在这么好看就是妈妈那时给我“捏”出来的)。
按照巴山风俗,我的胎盘被埋在我出生的竹楼下面。或许,为怕我这么丑的丫头再转世我的胎盘被埋得格外的深。那时的我怎可明白我的乡愁也被这样深深地埋在大巴山中。被那个名医言中:“我命里带马星”、“我是一个‘西岳恒星’”从生下的那天起就与西部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人大”读书的父亲那时已知自己毕业之后要去西部,给母亲拍电报给我起了一个小名:“爱平”:爱和平。父亲是祈望我这个命里注定要跟他去流浪的孩子在飘泊的旅途中“平平安安”?而这个名子总也是被人称作“爱萍”。“萍”,飘萍,四处流浪的浮萍!而命运也这么叫我“飘萍”、“爱萍”。
咋夜风疏雨骤。母亲看到那窗纸被揉成一团,而那墨迹那秋雨也被揉成一团:那分明是一包竹笋尖尖,不似植物而似小小灵虫以自己的触角向不同的方向探寻。而埋我胎盘的地方也鼓出一个土包,扒开看也是这么一包竹笋也是这么一包灵虫。
没过几个月我就会坐了。整个的我就仿佛是泪水做成的!可是在常人以为我会哭时我不哭,别人以为我不会哭得时候我哭得天昏地暗。似乎很是知道把泪水往肚子里咽。不论哭得我多么伤心,只要妈妈说一声“莫哭!”,无论是怎样伤心的事我都会用嘴唇、用鼻尖狠狠地将“痛苦”压回到心里。
巴山夜夜下雨。只在我们大巴山人知道巴山夜雨有时不是雨,而是山泉山溪从每个草根从每一个石缝中涌流出来;而是泉水溪水汇成的雨帘从崖悬落下向竹楼围来。五步一泉十步一溪已成为大巴山独特的景观。溪水中涌动的点水雀儿、水鸭子、钓鱼翁已汇入大巴山林的呼啸之中。
妈说我常常静静地坐在幽暗的房角一动不动,拗拗的、犟犟的、怯怯的,似在梦幻又似在憧憬。似乎很易动情。目光中常变幻着水光水色,可是控制着不表达出来。那神态似是从另一个未知世界发射到这个世界思考着爆炸时间与地点的一个小小水雷;又似是从这个宇宙将要发射到另个宇宙计算着方位与速度的一个小小水导弹。那小小的鼻尖儿就似是一个一触即发的导火线冷静地对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为生计奔忙的母亲终于在高滩镇上找到了一个正式工作。上班时母亲将襁褓中的我放在墙角,用被子将我围上。第一日母亲回来一块碳飞贱镶嵌在我的左脸,第二日回来另一块碳飞贱镶嵌在我的右脸。大巴山区都烧火炉坑(就是在地下挖一个坑当炉子烧),烧的碳特别易暴。而那碳相当的耐烧,一块飞爆出来的碳几个小时后还是着的。妈妈回来时,碳在我脸上还在烧。我脸上的嫩肉被烧得滋滋响,青烟缭绕,而我不哭不叫,只是静静地聆听着那磁磁声。那是怎样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神态。这么小的小孩难道不知道痛吗?这么小的孩子知道把泪水全部咽到肚子里吗?。那稚气的目光不是在诉说什么,而是在隐藏什么。那小脸的神情似乎是在隐忍中感觉一种悲壮的升华,似乎在痛苦中体会一种精神的惬意,又似乎在痛疼中苦寻一种幸福的幻觉。
母亲哭了,分不清为什么而哭。母亲说她感到了一种灵魂的振动,精神的震撼。
“是的!这么小的孩知道什么叫精神?可是她分明让我们感到精神上的什么”。
“这个小孩子总让人感到一种一往无前的什么!无论是失败还是成功,从她的骨子里都显出一种悲壮!”难怪有人这么说。
那一次,给我的脸上留下了两块疤。好在随年龄的增长,那块疤越长越下直到退出我的脸。
那一次,妈妈为了我辞去了正式工作(妈妈到现在都是一个家属)。
妈妈说竹笋的每一节都有一个小小鹰钩鼻子跟我的小鼻子一样让我给她找出来。
妈妈指着门前那竹丛给我说:那绿色的是老竹那几根顶高的“枯竹”是新竹!那黄色不是枯萎了而是包在新竹身上的胎衣!竹子是先长身子再脱胎衣再长枝长叶的!那脱下的一节节胎衣可以做草鞋的!只需在笋壳壳上穿几根麻绳几分种内就可以做一又草鞋。
“那枯竹居然是新竹?”“新竹一年就可以蹿得比所有的竹子都高?”“头年挣不高以后就再长不高了?”我好奇地眨动着灵气的眼睛。
妈妈就是穿了这种竹壳壳做的草鞋背了我拉了姐姐翻山越岭挖草根做“都面”养活我和姐姐的。在妈妈身后飘落的就是一个一个穿着绒绒胎衣的竹壳壳。
母亲仍是不时用毛笔在窗纸上划:“何时共剪西窗竹(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那没日没夜的巴山夜雨仍是把那字迹喧染开、烟散开,只是倏然觉得那一片不似烟雨迷蒙而似竹影流转,竹鸟儿隐动--那一包竹笋尖尖!那一窝探索的小小灵虫儿!不知何时已成竹林!已浸漫我的生身故土大巴山!
“小儿看极小,马儿看蹄爪!”看到长大后的我不论外部条件多么苦无论受到多大的委曲无论遇到怎样中伤都默默地隐忍,都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境界之中,都是默默地向自己较劲潇洒在人与人的争斗之外,恍惚在等待一个世界领悟什么,等待着某一个悲壮时刻的到来,母亲总是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到现在我脸上的虽无疤可是母亲仍叫我疤子女儿,姐的女儿斐娃子还叫我疤子二姨。而我的伴儿:亚洲,总是问我:你藏在脖子上这两块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遇到过歹徒?而我总是笑而不答。
现在总有朋友赠我关于竹的诗句,什么“未曾出土已有节”、“不曾临云先心虚”等等。可是我还是想母亲对我说起的竹。
“何时共剪西窗竹(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当我将它写在自己生命的窗纸上时已是泪雾迷离。是的!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那胎绒绒的竹壳壳正在风雨中摇曳、飘零。那一个一个竹壳壳在泥泞的长路上真的像是一个一个足印。那是怎样一行散乱而又执拗的脚印呀!歪歪扭扭,直通向远方,那烟雨蒙蒙之中。
(此文发《散文百家》《经济消息报》等报刊,获全国散文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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