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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昌耀跳楼自杀前和女作家竹子低语
发表时间:2007/7/17 16:44:51     文章来源:正在整理中      文章作者:竹子     浏览次数: 8573
 
 
昌耀说起他的病的起因,现在治疗的办法,使用的药方,都如同一个著名医师一般。所不同是,“著名医师”躺着,对两位“病号的‘家属’”说着“病人昌耀”的病情,那么一种冷静,那么一种睿智,那么一种医学知识深邃渊博。
竹子那年回青海去看大诗人昌耀的时间离昌耀跳楼时间很近。近到可能是最后几批去看诗人的人。
昌耀说起他的病的起因,现在治疗的办法,使用的药方,都如同一个著名医师一般。所不同是,“著名医师”躺着,对两位“病号的‘家属’”说着“病人昌耀”的病情,那么一种冷静,那么一种睿智,那么一种医学知识深邃渊博。
竹子那年回青海去看大诗人昌耀的时间离昌耀跳楼时间很近。近到可能是最后几批去看诗人的人。
竹子和昌耀认识是在青海文学院。竹子和昌耀认识后见过多次,但这之前只说过一句话――四个字的一句话。
记得那次青海文学院讲课的老师中并没有昌耀,只有白渔、王立道、朱奇、陈士濂、程枫、王歌行、阎跃莲等青海名家。可能是昌耀不善言辞不苟言笑,所以青海文联只安排他和学员见面。
虽然昌耀不讲课,但是很多学员最敬重的最佩服的最仰慕的老师却是昌耀。这个不爱说话的“铁石头”不知道憾动过多少人的心。当他来到时,学员们纷纷把自己的诗稿拿给他看,均带着一种类似于朝拜青藏宗教大师宗喀巴的心情。
昌耀当时坐在凳子上,弓着身子看那些诗稿。昌耀的身子向前探出,带着一种震动人心的忧郁和伤感,还有从骨髓里从每一个毛孔流出来的沉甸甸的思绪,还有从肌肉中透出的一疙瘩一疙瘩的的思想。这使竹子想起罗丹的雕塑《思想者》。后来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的《昌耀诗集》的封面上选择了类似罗丹的雕塑《思想者》的一幅:投入拉提琴的雕塑,身上同样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思想,在泪水中闪闪发光。竹子认为是编者领会昌耀神韵十分精彩的一笔。当然也有人说昌耀的头本诗集封面是昌耀自己挑选设计,那更是昌耀有自知之明的精彩一笔。
当时,竹子也把诗稿拿给昌耀看。昌耀研判一般地看了很久。竹子送上的三首诗是:《苦恋》《无言》《位子》。昌耀似看一个陌生的东西。昌耀终于看完了。昌耀大师望着竹子一字一顿地说:
“可--以--发--表--!”
然后昌耀就变成了一块顽石。似乎是竹子的小小破烂诗根本不值一提的诗中的某一句或某一段蔌某一种写法某一种提法触到他的敏感的诗性,使他坠入有关地心的遐想,或是有关宇宙的遐思,或是有关森林的向往,关于溪水的期待。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由这小诗的某一句展开的大大诗的诗像中,那似乎是他陌生的另一个星球。或许他本就是经常在事务的间隙如此遐想着,需要被现实人的呼声生生拽回。
这可真是耐人寻味的四个字。仿佛不多不少,不少不多,非常准确,准确非常。非常精确,精确非常。如同昌耀的另一首另类的诗。且越回味越有味道。
昌耀一次一次悲壮地做出了选择:昌耀先是把自己的青春放在神圣的祭坛、然后把藏族妻子放上神圣诗的祭坛,又把自己的小女儿放上神圣的诗的祭坛,然后把海边女诗人也硬拉过来放在神圣诗的祭坛,最后放上去的便是诗人飞身一跃舍出自己的血肉之躯。
以后竹子每想起昌耀,便是那么一团似乎是思想者的深邃气场,里面隐现着朦胧的炉火,带着辉煌的诗意,却根本无法看清想清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子。且越想越朦胧。
那以后竹子经常听到友人说起昌耀。似乎是电视“生活频道”中经常报道的重量级人物,离自己那么近又那么远。
又仿佛一个很熟的朋友,就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日日相伴。竹子常常地用生命感悟他,可是并没有想着去看他。
有一天,竹子听说昌耀和他的藏族妻子矛盾日激。后来才知听说是因为昌耀老师迷恋上了一个生活在海边的女诗人卢文丽。
有一天,竹子听说昌耀老师为闹离婚从家中搬出住进办公室,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烟抽得厉害,生活没在规律,虚妄无助,疯狂迷茫,类似一种自我践踏。这让竹子为大诗人揪心担心操心,但却只是远观。竹子回想昌耀写得那么好的诗《慈航》,那是昌耀写他生命最艰难的一段时间里的藏族妻子一家救他的往事的,不由感慨不已: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战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
竹子的心里不由地生出漫无边际的惋惜。
1979年,昌耀沉冤得以昭雪后写出了《慈航》《山旅》《划呀,划呀,父亲们》《河床》等诗作,轰动诗坛,震撼读者。其中《慈航》是昌耀写的诗中竹子最喜欢的一首。那份量可以说中国诗坛无人可能超越。竹子心里清楚,虽然身处边远的青藏高原,昌耀的诗歌创作水平却代表着当代中国诗歌之最。
竹子喜欢《慈航》还有一个重要的愿因是爸爸毛高畴的经历和昌耀何曾相似,都是解放初瞒着父母偷偷报名参军,不同是昌耀先文艺兵,爸爸是先上军校,同上朝鲜战场同到青藏支边。所不同的是昌耀1951年春随军赴朝作战。1953年6月在朝鲜元山附近一次战斗中负重伤,回国治疗,伤愈后入河北荣军学校完成高中学业;爸爸却在跟随55师上朝鲜战场的路上发现方向不对,原来是临时和青海的一军换房,爸爸比昌耀更早地来到青藏高原。1955年,昌耀被一张女地质队员的画所吸引,响应“支援大西北的号召”,带着对神秘青藏高原的的向往,自愿支边来到青藏高原。他被安排在青海贸易公司。1956年,昌耀调青海省文联任创作员,参加创办《青海湖》杂志,并担任编辑。1957年,昌耀被打成右派。1959年,昌耀被流放到祁连山深处的劳改农场,度过了生命中最精华的20年。 昌耀的《慈航》写的藏族人救他的故事。
  而救爸爸的人更加复杂,有土族人、藏族人、蒙族人,那是另一首感人的《慈航》。
  而昌耀以笔写诗,而爸爸却是以骨写诗。两个人物同样地撼动人心。
  竹子似乎习惯了对昌耀敬而远之,望而生畏。
昌耀的同事告诉竹子:昌耀是怪人一个!你到他家去,敲半天门,门才打开一个缝,半天,昌耀才如幽灵探出半个身子,见是他认为的熟人,问几句就缩回身子,见是他以为的生人,门马上关上再也打不开。
接着竹子又听说他的生活中出现了另一个女人。
昌耀病重进入弥留之际后,刚好春节回家探亲的竹子忽然觉得当去看望他。
竹子和另一位同青探亲的同伴一起进到青海省医院老干部病房,跃入眼帘的是病床上瘦骨如柴的大诗人昌耀。昌耀老师瘦如鸡爪的手上插着点滴,鼻子上插着氧气,身子躺得很低。竹子心一下子揪在了一起:可怜的诗人!可怜的诗人!竹子想起昌耀的那首诗:“他们说的我是躺倒的河床,他们说的…………”
我们走到床边,放下“诗人早日康复”的花篮。
竹子说:“昌耀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毛竹”
昌耀老师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眼光有些迷茫,记忆仍十分清醒:“毛竹?记得。你也写了些小说。好几次,我在书店看到你的书。有几次还在书摊上看到,见到了就很难忘的!”
“买了吗?”
“想买,但没买!”
“好!我下次来看您一定送你几本!”
听竹子的口气,似乎是生怕诗人花钱买了自己的书。
“但是我看了!是抒情散文的方式,大段地回忆过去。
竹子欣慰,大诗人看了自己的书,且知道是抒情散文的方式,大段地回忆过去。只是竹子有疑问:借着看的?在书店翻的?在书摊上翻的?在图书馆看的?自己的书连姐妹都没看完呢!昌耀老师看了多少页呢?
守护昌耀老师的有他的小女儿,还有一个女人,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守护在诗人身边的女人。
“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人民文 学》副主编韩作荣,专程到青海省人民医院为我颁奖。   我荣获 了‘厦新杯——首届中国诗歌学会诗人奖——1998年至1999年度诗人 奖’”。
“昌耀诗集,九至十二,已经卖完了!”(?)
听昌耀老师的口气似乎我们不是朋友去看他,而是“中央首长秘书”去看他,他认真地向我们汇报他的诗的创作、诗集的出版情况,希望我们回去向中央首长汇报一般。
同伴在一边说:“诗集能进我市不容易呢!新华书店,您的诗集架子上剩了三本。毛竹的书架子上剩有一摞子。”
昌耀老师说:我还好的时候电视台给我拍了一个专题片,可是我担心我是看不上了。
竹子心想一个快去了的自称孤僻的人,生命都不保了,居然还追求这个?转念一想竹子撼动了:难道昌耀老师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他的诗。难道昌耀老师献身青藏高原就是为了他的诗,难道昌耀老师进入狱中经历了人世大苦大难都是为了他的诗?难道昌耀老师奋斗一生都是为了他的诗?现在昌耀老师“人之将去”担心的还是他的诗吗?难道昌耀人之将去最放不下的还是他的诗?这才是他真正在乎的?
竹子看了一眼昌耀老师的目光,那目光是执拗的,是执拗到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竹子的心里有种微微的吃惊:难道昌耀老师强撑着病体所做的是在为他的诗做最后的一博吗?难道昌耀老师为了他的诗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吗?难道昌耀老师为了他的诗又会做众叛亲离的事情吗?难道…………
这一瞬,灵气的竹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竹子打了一个寒颤,但是竹子甩甩头,不敢多想。
可以感觉出,昌耀在为他的诗做最后的牺牲,最后的拼搏,最后的鹰击。
竹子忽然又想起昌耀的诗:“他们说的我是躺倒的河床,他们说的……”而现著名诗人真的成了躺倒的河床。依昌耀的诗性,是不愿以失败的惨相让别人来看他的。以昌耀的个性爱伤时会独自蜷缩在人看不到地方自己舔伤;伤重时会飞到无人区的某个地方独自挣扎着死去;绝望时会自己躲在无人区撞岩跳崖死去。那诗人的骨头是可能以在万丈绝壁下寻到,是可能做成鹰笛悲彻宇宙的,是可能做着人骨捶震撼人头鼓的。可是现在的昌耀连飞的力气都没有了,更无力拒绝亲人的安排。更无力拒绝别人来看他,无法拒绝官场上的一切。他唯一的选择是为了他的诗最后一击!最后一博!
在征得昌耀老师的同意后,同伴拿着相机忙着照相。同伴想给昌耀老师那瘦骨嶙峋的手照相。那手如同一个支楞着的精精瘦瘦的螳螂。竹子和同伴故意和昌耀老师说些轻松的话说些幽默的话。竹子和同伴都相信轻松幽默的氛围会延长诗人的生命。同伴边拍边说,这一张手的特写,将是一幅流芳千古的《诗人的手》。同伴又给昌耀老师拍了一幅在病床上的全身照。
毛竹坐在诗人床边请同伴给自己和诗人留影。毛竹说这将是一张最有纪念意义的照片――大诗人回归大自然!著名诗人昌耀和女作家东方竹子在一起。
因为和大诗人在这样的时间里留影,竹子有些儿兴奋。竹子的小脸儿红红的,眼睛总有那么一种泪光迷蒙,嘴唇却那般真诚地微笑着。
竹子当时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是诗人的最后时光的。
拍完照片,竹子、同伴又和诗人说了一会儿话。昌耀老师的大脑看起来真的是非常清醒。他说起自己病的起因是因为自己抽烟等一些不良的习惯,说起自己病在什么时候在什么阶段以什么方式开始繁殖裂变且向纵深方向发展扩散,说起发现后采取的措施以及治疗的办法使用的药方。昌耀老师如同一个著名医师。所不同是,“著名医师”躺着,对两位“病号的‘家属’”说着“病人昌耀”的病情,流露着那么一种冷静、睿智和深邃。昌耀知识是多么的渊博呀!昌耀的脸上流露出的没有诗人的亢奋,而是类似著名医师的冷静和冷峻和严峻。
“点滴该换药了。”昌耀提醒小女儿,并给小女儿吩咐着,让小女儿叫护士,并嘱咐小女儿,当让护士在什么药中加什么药,加入的量是多少。那些复杂的英语药名,一长串一长串的;那些复杂的汉语药名,一长串一长串的;那些复杂的剂量,精确到小数点后好几位的。一条一条又一条,昌耀交待得都非常清楚。这会儿的昌耀完全是一位著名的主治医师。可能昌耀的主治医生离开了书本和处方都无法说得这么明明白白。
这种死神降临前的清楚和聪慧让竹子深深地恻隐,深深地感动,深深地震动。
同伴注意到昌耀的小女儿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饼没有菜,那是她的午餐。同伴感觉十分惊异。竹子也十分惊异:难道.....竹子从那个小女儿的脸上发现了怨怅.竹子特别注意到小女儿那双眼睛,里面有烟雾迷离,幽怨楚楚.
毛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依大诗人昌耀的个性,会不会把所有的存款都投入到了他神圣的诗集的出版。昌耀结集出版的诗集很多有《昌耀抒情诗集》《命运之书》《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昌耀的诗》和《昌耀诗文总集》。可是这些诗集有几本是挣钱的?还是诗人投入了大量的钱且并不想回收?或是回收了只是为了再投入回炉炼他的诗?大诗人曾经写文章推销自己的诗集,这在不会写诗的人是落入俗套的,唯独对于写么好诗的昌耀是撼人的,是更增他诗的氛量的。竹子不知道大诗人用什么钱维持这生命后期抢救治疗庞大的开支。就算是公费也最少有百分之二十药费是需自费的.还有吃饭护理当是自费的。不知道青海省有没有拨钱?大诗人经济宽富裕否?还有一个问题如果赞助当以什么样的形式才不伤大诗人的自尊心?
竹子还发现昌耀的眼光触到了小女儿仿佛是冲着他的幽怨.昌耀在触到那幽怨的一瞬闭上了眼睛。
竹子不明白小女儿和大诗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无数的谜在病房中出没,像无数的流动的阴影,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看到小女儿去叫护士。另一个女人也出去了。
昌耀把头转向了竹子。昌耀说:“哎!竹子你还记得来看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你的诗稿?”
竹子点点头:“记得!记得很清楚!”
“那诗很小却很难忘!那是竹子写的!”
竹子心里那小小破烂诗根本不值一提,大诗人的诗是多么好呀!大诗人居然看过这么多年还记得那小破烂诗。
竹子心里回响着这样一首歌:遥远的遥远的星辰依然闪烁。竹子并不相信这星辰会消逝到遥远的银河。
昌耀看望了一眼门,发现并没有人进来,小女儿没有回来,那个女人也没有回来。便如同终于可释放隐衷一般又一次把头转向了竹子,眼里在那一刹那有泪水涌出,忽隐忽现,晶晶莹莹,扑朔迷离。昌耀压低声音对竹子说:
“竹子你不知道,截止今天,我这一生似乎不当再没有什么其它的遗憾了,该写的诗我也都写出了,该整理的诗刊也整理了,青海人民出版社正在加班加点整理出版我的《昌耀全集》,我甚至亲自选校了诗稿……该来看我的似乎都来了,包括省内的,省外的,包括海边的女诗人,包括竹子,包括你们,都来看我了。竹子,谢谢你还想起我,还知道来看我。我这一生似乎不当再有其它的事情放心不下了。”
昌耀停顿下来,似乎有什么话犹豫着不能说出口,但还是决定说了。昌耀似乎担心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现在……现在……就是小女儿让我放心不下。你看到了,小女儿在怪我。”
“为了什么呢?”
昌耀老师左右望了一下,没发现其它的人,昌耀老师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艰难地说:
“因为……因为……我……没有给她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小女儿说我认识省里的市里的大小领导,可是却从不为她着想。那一次省里派宣传部长田源来看我,问我有什么困难,省里出面帮助我解决。我不是不为小女儿着想,而是张了几次口都没有张开。因为我这一生无论什么事、无论怎么艰难、无论怎么痛苦、无论怎么委曲、无论怎么冤枉,无论怎么疼痛,无论怎么绝望,都没有求过任何人。我的调动什么的,都是领导认为我好,才调动我,才提升我。我张不开口,我真的张不开口。我张了几次还是没有张开口。
现在小女儿没有正式工作,连固定工作都找不上,在一个报厅打工,一个月才三百元钱,以后怎么办?以后怎么活?
竹子知道,小女儿的母亲是藏民,不是母亲是否管女儿,不是母亲管不管得了女儿,而是母亲是否连她自己都管不了。因为那个母亲年龄不会小,会说汉话吗?会有退修工资吗?若昌耀不离婚,那个母亲会有每月一百五十元钱,可是现在的情况怎样呢?
听说昌耀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正式工作。
“小女儿怨我,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竹子你知道我实在是一生没求过人……”
竹子想安抚诗人:“现在不论在哪工作交保险都是一样的。可以看开了。”
竹子深深地理解昌耀的孤傲和高洁。永远不求人是悲壮的,是和他的灵魂的悲壮气场贯通的。或许他就是因为永远不求人,才经历九死一生,才被打入地狱,才成为大诗人的。每当诗人欲求人,就有一种大厦将倾宇宙将陷的恐怖?似乎诗人所有的诗都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似乎诗人全部生命的投入就是这了证明这一点。这似乎不仅仅是一个人格问题,它甚至比人格更为复杂。仿佛是求了什么,从此便不配被称作诗人;仿佛求了什么,从此便不配叫做昌耀;仿佛求了什么,从些那撼天动地诗伟之气便离他而去;仿佛求了什么,他格守了一生的信条便从此被毁灭。这种毁灭似乎不仅包括他的女儿而且包括他的整个世界。这种毁灭似乎还会砸伤许多的人,那些爱他诗的人,那些朝拜他的诗的人,那些遥敬他人品的人,那些打他入地狱正在认真反思的人,那些误伤过他正在忏悔的人,那些侮辱过他正在兴灾乐祸的人……
竹子感觉到了一种撼动: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诗人,可是就是因为他有骨头。而一个重量级的诗人,最有重量的便是这个诗人的骨头。骨头有多重,诗的分量就有多重。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所以才经受了这个时代练狱一般磨难才对天堂有极限的向往。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才写出这个时代最玫丽的诗篇。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才成为这个时代最有吨位的诗人。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才把自己折磨煎熬得人不人鬼不鬼魔非魔怪非怪。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才进入了诗歌这神圣的殿堂,且成为其中最尊贵的君主,成为现在诗坛的至尊。让这个时代拥有最重的骨头的诗人求人,那真得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那是比要了诗人的命还可怕的事情呀!
“这种心态竹子你可能明白?我的小女儿可能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明白!”
听到门响有人进来了,昌耀立刻闭嘴,并把头转了过去。
竹子明白了,这是大诗人唯一放不下心的事情,这是大诗人唯一想向人交待的事情。竹子向他点头,意思是记住了,意思是知道了,意思是明白了。
竹子望过去,发现大诗人并不是想求她帮助,而只是想表达他的心情,只是诉说心事,只是诠释自我。就如有人打开窗户,让诗人看到了久违的一枝绿,诗人的灵魂缘此飞到窗外的大自然,飞到了湟水河畔,飞到了祁连山脉,飞到了西宁东郊砖瓦厂,飞到昆仑山脉,飞到了所有他留恋过的地方,让自己住在医院太久的身躯可能透一口气,可放松一下,说一下自己放不下的对小女儿的担忧。大诗人叹了一口气。仿佛他离开这个世界其它遗憾都没有此遗憾让他遗憾了。
昌耀叹了一口气,似乎是终于有人可能诠释他对女儿的负疚,终于有人可能诉说他唯一放不下的心事。
竹子想说回去后会想法儿帮他小女儿找找工作。可是竹子马上发现大诗人给她说这个绝对不是求她帮助。
是竹子让昌耀感觉有一缕大自然的清新来到床边才给竹子诉说?是竹子身上的人情味儿让大诗人不由自己表达隐衷?是竹子身上的善解人意让大诗人打开心扉?是竹子身上的人性味儿使大诗人诉说对女儿的负疚之情?是竹子的与世无争让大诗人对他自己自言自语?是感觉灵气的竹子已经感了一切才对竹子坦白内幕?是感觉小女儿的目光已经泄密想瞒只是自欺欺人才对竹子说出实情?是感觉在悟性的竹子面前一切真相瞒也瞒不住才干脆把这隐衷说出来?是诗人这个心事太沉太重一直在找一个人诉说?这都将成为永远无解的千古之谜。
听到有人回来了,还想说话的大诗人立即闭嘴,并把头扭了过去。
从医院出来后,同伴对竹子说:昌耀开始住在青海的普通病房的走廊里。后来报纸一报:“一位中国著名的诗人,一位中国最好的诗人,住在青海省人民医院的普通病房走廊里。”这才引起了青海省领导的重视。青海省上的领导们这才开始关心大诗人的病情,并把昌耀安排到了这间老干病房。竹子感觉凄凉:“有没有搞错?那叫高干病房?那是青海的老干病房!”
竹子知道昌耀跟自己的父亲一样,虽然是当地最早参加革命的,如我爸爸当时紫阳还没有解放,可是却不算离休算退休的,最高档次只能住进这老干病房,住不进高干病房.差之一线,可待遇差多了.没有保姆费,医疗不能全报,工资偏低,待遇偏低.而中国最好的诗人是大家共认的是没有行政级别的.更没有工资待遇的。依昌耀的个性有了钱宁肯饿着肚子都会投入诗歌这个融炉中火化祭诗的。昌耀注定要精神在最高处而肉体要压在最低处,临死还要经历水深火热水牢炼狱般的考验.”而爸爸是幺儿子曾是毛和兴老商号的掌柜子,而昌耀的王家也是当地大户,本当有大量金钱由他们支配由他们挥霍由他们施舍别人救助别人的人,而不当是这样:精神上才富八斗才华上气宇盖世可是物质上却是一无所有两袖清风。
昌耀的情况由不得竹子不动侧隐之心。
竹子和同伴从省医院出来往西门口走。竹子对同伴说:我的爸爸的书刚请宣传部长田源写了序,而我也认识那个田源。正说着,却看到一帮人匆匆超越。竹子细看却是省委宣传部的部长田源带领一帮记者去西门口体育馆看号称”世界最长的唐喀展“。竹子心想怎么说田源偏偏就看到了田源。竹子心想:真是神赐田源到身边,是不让我信给田源说请田源帮助昌耀的女儿找一个工作?
竹子对同伴说:我们现在就田源把昌耀的情况给他汇报一下,看他能不能帮助昌耀的女儿。
追了几步,竹子又说:"就是宣传部长一般都是酸文人,就算是提了,可能也还是帮不上。"竹子想起自己一家的好友朱世奎宣传部长不就是被竹子称作天下最酸的文人.
同伴说:谁说的?宣传部长是常委,谁说宣传部无实权?是常委当然有实权。
竹子和同伴追进西门体育馆,可是围着田源部长的人太多太乱,始终没找到机会跟田源说话。竹子和同伴怅然而归.
竹子回到父母家没几天,忽然看到西宁晚报用一个整版来报道即将离开人世的大诗人昌耀。报纸上印有昌耀的大头照。昌耀撑起身子望着读者,脸上隐现出一些斑块。这是老人斑还是“死人斑”?竹子心时顿时又是那漫无边际的伤感。想想昌耀那份清醒,想想昌耀的睿智,竹子总觉得这样接近死神不但不好而且是残酷的。因为大诗人的感受太敏锐了。死神是怎样一步一步靠近的,死神的面孔是怎样一种狰狞,死神是怎样一下一下撕扯的,是怎样一口一口吞噬的,魔鬼是怎样在诗人的生命里繁殖裂变结下天罗地网,怎样在诗人的生命中血流成河杀声动天的。
从佛法和国外的濒死试验中我们知道,即使在昏迷状态,临终者对周遭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仍然非常清楚,更何况是死前都在清醒状态的昌耀,何况是聪明至智的昌耀。在死亡前那一瞬间,在灵魂和肉本强行分离痛苦分离的瞬间,分离时终于发生的事情,对于一个普通人,尤其对于精神修练者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神圣的时刻,何况对一个中国级的大诗人。
若大诗人临死前还能把感触出写出来,那才是他真正的用生命写出的诗。那诗可能比《慈航》比《大山的囚徒》等还要悲壮还要瑰丽,还要撼动人心。那才是他生命中最宏伟最悲壮最撼人的一首诗。
竹子心里总有一种侥幸,希望是诊断的错误,希望诗人能闯过这一关。因为按现在人的寿命诗人还很年轻呀!在竹子的心里:大诗人的生命当是隆重的,不应当走得这么简单、这么快。竹子多么希望昌耀多挺一阵子。
竹子探完亲,刚回京,就听到了昌耀跳楼逝去的消息。算算时间,离竹子去看他相隔不几天,竹子和同伴可能是最后一批见到大诗人昌耀的人,因为听说后来就不让进人了。竹子感叹不已。竹子恨自己为何不在诗人的身边多呆一阵子。
每当想起诗人临终前的那份清醒那份超凡脱俗的聪慧,叮嘱时念出的那一串串稀奇古怪的药名和一串串难记的配方,对自己病情的准确、精确的描述和对病情发展的清醒认识,竹子便无论如何不能释然。
昌耀于早上七点三十爬上窗台从楼上一跃而下的。他又一次听到了召唤:“太阳说:来,朝前走。”昌耀是迎着朝阳走的.是飞起来迎接朝阳的.诗人的一生都在迎接朝阳,诗人所经历的一切都因为要扑出去迎接阳光,而诗人之死是飞出去迎接朝阳.
而竹子相信,依昌耀的个性他绝对不会是因为疼痛而跳楼的。他的跳楼只能和他的个性和他的爱情和他的诗歌他的人品遥相呼应。昌耀的自杀的心境不能和诗人屈原相似,但和诗人闻捷,诗人戈麦,诗人海子,诗人顾城,诗人徐迟,心境上可能有某些相似.  
有人说昌耀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已到晚期所以选择跳楼。有人说昌耀跳楼与经济拮拘有关。有人说昌耀跳楼是不愿给组织给家人带来太大的负担。
有人说昌耀跳下去后没有被摔死,抬上来后他拒绝抢救,两个小时后,是悲壮地听着自己的血哗哗地流尽,自己走向天国的。
竹子忙向同伴索要和昌耀的合影照片。可是该死的同伴居然说凡是有竹子的照片全部意外曝光。这可能吗?听他说的非常真诚,竹子将相将疑,这给竹子留下了极大的遗憾。
不久竹子收到了导师陈元魁送的《昌耀全集》。竹子开始认真的翻阅。竹子明白了,大诗人的一生本就是一首诗,到西部去,是去赴年画上一个年青女子的邀约。到另一个世界去,可能是去赴他心中另一位海边女神的邀约。而他发表给那女诗人的十一封信让竹子更真地看到一个诗人――这天生的苦行憎――是怎样被自己的海市蜃楼中的幻像所诱惑。公布那些信仿佛是让人相信那海市蜃楼是真的存在的。昌耀公开最后十一封写给海边女诗人卢文丽的信,使竹子从更全面的角度认识着昌耀。

而昌耀在生命的最后出卖了他的隐衷和海边的女诗人是不是再一次说明昌耀在为自己的诗做过生命最后的数次悲壮鹰击。

昌耀为了自己的诗甚至拉户文丽做他诗的殉葬品,虽然卢文丽看在诗人临死的面上不能拒绝,但是心里却是怎样的无奈。卢文丽诗人刚云就出水强调这是无奈更是证明爱情中只有昌耀一个人是真正的诗人。

昌耀是明白自己的诗再好,却是沉重的石头,无法真正流传真正流芳真正穿越时空的,要想给诗插上翅膀,昌耀无可奈何,只能一次一次做出牺牲,一次一次孤注一掷?昌耀一次一次悲壮地做出了选择:昌耀先是把自己的青春放在神圣的祭坛、然后把藏族妻子放上神圣诗的祭坛,又把自己的小女儿放上神圣的诗的祭坛,然后把海边女诗人也硬拉过来放在神圣诗的祭坛,最后放上去的便是诗人飞身一跃舍出自己的血肉之躯。

昌耀对诗的虔诚太像我路遇到的让我流泪的叩长头的朝拜者,而这种生命的捧上,更成了昌耀诗撼动人心的的内蕴。

竹子的心里充满了感动:原来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期待着一个收魂摄魄的异性的幻像。而实际上这个幻像并不存在,而是我们自己的荒漠中的海市蜃楼中自己的幻像。我们用一生去渴望这个幻像的出现,并希望被这个幻像所毁灭。昌耀大诗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以为他找了那个幻像并被这幻像所毁灭,他实现了他的诗人理想。他并不愿知道那个幻像是他自己心里的。这个幻想或许是一种主义,或许是一个理想。昌耀大诗人是幸运的,因为正如他渴望的正是被他的幻像所毁灭,经历了人世间的痛快酣畅,他达到了。
竹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的野丫头,居然第一次想起来关心昌耀的那个小女儿,那个眼睛中满是怨怅的汉藏混血儿。竹子多次想起昌耀的遗嘱,多次和他的小女儿联系过。工资高的工作找不到,一份可保生存的工作还是可以找到的。可是按昌耀小女儿留的电话打过去,每一次都没有人接。不知道是怎么一会子事情。
竹子在闲遐之时,常常回望青雾茫茫的青海,常常想起大诗人身边那个柔弱的小女儿的一双怨怅的眼睛,并期待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期待着她主动和自己联系。
天长日久,那几句大诗人临走前交待给竹子的心事,如同《大山的囚徒》昌耀被劳改时戴着手烤脚镣被强制炼钢时烧的锅炉一般,日渐殷红,如同大诗人的另一首诗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毛竹回北京不几天就惊悉诗人跳楼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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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残泪如血——缅怀昌耀■作者青海肖黛
  1、在老昌耀病房里有蒙娜丽莎的身影

  
风肆虐在窗外。病房里,一把陈旧的圈椅正托举着默默与死神对话的诗人。从窗缝间硬挤进病房的风,把一丝午后的光线刮落在了诗人的双踝处。踝下有一双干瘪的布棉鞋,谁看过去都会以为那是两只空洞的鞋坑。显然这是个错觉。干瘪程度的夸张,是造成这个错觉的原因。而诗人的身体更是单薄如纸。脸色也如纸样的惨白。紧撮着的五官,象画家无意间撩泼在白纸上的墨迹,深刻的,浅淡的,照模照样的,已经变了形的,样样都有。昂首挺胸的吊针架子和丰满壮实的氧气瓶,犹如两个忠心耿耿地保卫诗人的士兵,使病入膏肓的诗人显得高贵了些,但也印衬出了诗人无限的苍凉。
  
此时的昌耀呵,根本就不象在地狱门口徘徊着的人,根本就是刚从地狱里出来的模样。
  
轻轻叫了一声老昌耀,我就有点语无伦次。我说你好好一个人咋就变成这样子了么,我说老昌耀你疼不疼啊?昌耀指了指胸口说疼呐,说疼得凶呐。然后他就连声咳嗽,就要吐痰。那种咳嗽的声气并不高,但这一声和那一声的连接仿佛需要拼出整个身心的全力才能完成。我害怕极了,怕他就要咳出来的痰里有血。
  
正不知所措时,一个象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中年女子,已经递过了裁剪整齐的卫生纸,并迅速地把纸贴到老昌耀的唇边,帮他接了痰。好不容易等昌耀咳罢了痰,她又忙着擦干净了昌耀的嘴角。
  
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昌耀急忙要解释。
  
我问,是你说过的蒙娜丽莎?
  
我忍着痛心调侃:这下子全暴露了不是?
  
那个蒙娜丽莎转向我:是肖黛吧,也巧呐,前几天昌耀还直唠叨你。
  
昌耀的蒙娜丽莎是虔诚天主教徒。她面色焦黄,头发凌乱,衣饰也不太服帖,与蒙娜丽莎真的相去甚远,倒反而象个印象派画家笔下的人物。在我的感觉中,她或者更是一个长河边费劲的拉纤妇,而拉着的是病入膏肓却不失高贵的诗人。但她的声音好听,说的每一句话都象在教堂唱诗。
  
我说,你好,阿蒙。
  
阿蒙是我对她的姑且之称,昌耀则隆重地称她为修篁。他的《致修篁》、《傍晚。篁与我》、《花朵受难》、《螺髻》、《在一条大河的支流入口处》、《伤情——我的死亡·无以名之的忧·寄情崇偶的天鹅之唱》等诗作,都是为她而写。
  
我是在1994年夏季,得知老昌耀身边有了这么一个蒙娜丽莎。那天昌耀在电话里说,有重要事情找我。一进我家门,昌耀就将高举着的《国际华文诗人百家手稿集》赠给了我,而且非要我先翻到诗集的152页。看他神色别样,我只好遵命翻阅。阿蒙的形象就是夹在这本书的第152页间的照片上。那时她皮肤棕红,眉静眼亮,顶发中分的式样与蒙娜丽莎还果然有点儿相似。照片上的她被恋人揽在肩臂之旁,她温顺地依偎着人生的大幸大福。
  
昌耀问我:你看咋样,可是十分端庄的?我想先给他端一杯水,但他非要我立即再仔细地看看。他说:再看看,再多看一会儿啊。他说多看一会儿就能看出有点象蒙娜丽莎的味儿来。他说我很依恋她。他既得意着,又有些羞涩。我让他坐,他却站了起来,我请他喝茶,他却错端起了我的水杯。我瞥了他一眼,说,蒙娜丽莎的味儿我真还没来得及看出来,不过已经看出你象个傻瓜了。我追问他什么时间能喝到喜酒。他却环顾左右而言:你又不喝酒。我还是不放弃,笑说他一准是不肯花买酒的钱。他连忙解释,主要是因为没有现成的房子和双方小孩的出路还没安排好。不管怎么样,我感到孤独了太久的诗人有可能飒然一番了,虽然这种可能性渺茫得很,但爱情终于从诗人的心中跃然而出了:

    
篁:我从来不曾这么爱
    
所以你才觉得这爱使你快活得很累么?
    
所以你才称狮子的爱情也很美么?
    
我亦劳乏,感受峻刻,别有隐痛,
    
但若失去你的爱我将重归粗俗。
    
我百创一身,幽幽的目光牧歌般忧郁,
    
将你几番淋透。你已不胜寒。
    
你以温情为我抚平眉结了,
    
告诉我亲吻可以美容。
    
我复坐起,大地灯火澎湃,恍若蜡炬祭仪,
    
恍若我俩就是受祭的主体,
    
私心觉着僭领了一份仪奠的肃穆

  
不料没喝到老昌耀的喜酒,倒在媒体上见到关于阿蒙因手术中腹部遗留纱布而招致多年痛苦的消息。消息说,她多年的痛苦最后是在又一次手术后被解除。紧接着还有她向造成事故的医院索赔之类的报道。
  
恰是在阿蒙的这回手术前跟她吹了的。
  
他的确失魂落魄,一副沮丧的样子,在他的脚还没踏处我家门槛上时就泼洒了出去。他不断长叹:我无法摆脱,我向来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那么多的钱,没有别人都有的能力,要是我也有几十万,就也能为她买房子造船,我比她更觉得到居住在北京的好处,可是……可是我只有一大堆的托累呵……我真没用,真的没一点办法。长叹罢了,他又短吁:完了,完了,全完了,一切都完了,阿蒙有了新的男朋友,是个做药材的商人,可以把她调到北京工作,在北京给她买房子,将孩子安排在北京读书,为了表示对她的爱慕和证明,还将专门为她造一条豪华游轮,带她周游全世界。
  
停顿了片刻,他又补充道:可是感情的事情又怎么办……我的感情……怎么办?真的没办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呵。他说他没有能力,也没有那般的雄心壮志,说自己不是那种文人……不是。
  
我问:哪一种文人?他羞涩的、木讷的、谨慎的、有点结巴地说:有钱的,有能耐的,有住处的……就是活得潇洒的那一种。不过关于这件事情,阿蒙有另外的说法:手术前,怀疑甚至确定我患了癌症,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是数年前胆囊手术的遗留问题做怪,是手术证明了结果——昌耀也是个人,也怕癌。说这话时,她苦笑着,但仍然保持着一种崭新的欣慰,仿佛刚刚接到获得新生命的通知书。至于她和昌耀什么时候和好的,我不清楚。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我经常接到昌耀的电话,说要我帮他在婚姻介绍所找一个合适于他的对象。我对此类事儿很无能,但想起他深重的忧郁和那忧郁伴生的浮躁,便不管成与不成去做过。他还曾经委托其他几个朋友帮他介绍合适的女朋友的。我不知道哪样的对象适合于他,但还是多次去过若干个“所”,我们按他的具体要求,也曾经详细省视过若干个单身女子的底细……最后当然都没成。
  一个孤独诗人的魂灵和身体都痛着的时候,到哪里去寻找、并寻找如何的良医良药,才能使其得以疗治呐——班果亲历的经过,是昌耀意识到自己病得不轻了,让自己的孩子去告知了阿蒙,而阿蒙则义无返顾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阿蒙打断了我回想。她对我说,肖黛,你回来了就好,说,就又多了个关心他的朋友。昌耀却象刚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垂头丧气着:是腺体癌,毛病出在肺上,靠氧气硬撑着,这几天,头和脖子都疼起来了,氧气也吸不进去多少了。
  
我坐到了昌耀跟前,向四下里张望。那些孩子般的傻气呢?四下里全是他的清贫以及清贫习惯的痕迹。那些花冠一样的诗意呢?桌上倒是有一束玫瑰,可相伴玫瑰的,却是几些等着处理的龌龊和还没来得及洗涮的餐具。那些餐具破旧的很,而且还各是各的样儿,象一群孤儿院里的孩子。

  
2、
昌耀和他的土伯特女人及“ 唐仪”

  
我和燎原等人曾邀请了昌耀的前妻杨尕三,一同去到她的娘家青海省湟源县日月山乡的下若月村。
  
若月村?下,表示的是村庄的方位,若月才是这个地方的名字。
  
若月?如此地温情而浪漫,不知道是谁做主为这个地方起的名字。而生长在这个地方的杨尕三,就是昌耀关于西羌雪域的诗中经常出现的那个信仰佛教的土伯特女人。昌耀和她的孩子们也都有别致的名字,长子叫木潇,女儿叫路漫,叫俏也的是杨尕三为诗人生的第三个孩子。
  
深秋的雪从日月山上飘落,很冷。杨尕三娘家的村庄就背靠日月山,零星的黄叶就伴着雪花在风中挣扎,恰好让整个村庄显得弥漫而深遂。踏着风雪,杨尕三带我们走进了庄廓。父母去世后,她哥嫂便是这庄廓的主人。她说现在哥嫂们的牛羊多了些,生活好了些。她说其它真的都没有变,一如从前。在1957年11月20日处理昌耀的决定里,说的 “送农业生产合作社管制劳动以观后效”,实际上就是把昌耀直接送进了她的家里。那会儿她还是个黄毛丫头。三个月的“管制劳动”期,昌耀吃喝住全在她家。她的阿爸还亲自出演了保护昌耀的角色。她阿爸认为,除了参加劳动就在家里看书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因此老人家那几天报告说昌耀病了,得吃药打针得休息,这几天又用同样的理由去报告。老人家万万没想到,菩萨一样的心肠,却导致因装病而不好好服从“管制劳动”,令昌耀被直接判处了有期徒刑。
  
杨尕三指着正房供奉家神的位置,说老王和我就是在这儿拜的天地。她又把我们引向右侧的小屋子,说这就是我和老王当年的新房。
  
管昌耀叫老王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她杨尕三一个。仰慕昌耀和爱他的女子不在少数,昌耀欣赏和爱过的女子也为数不少,而唯独她杨尕三与昌耀在法律意义上有过姻缘关系。虽然昌耀病重时拒绝杨尕三来探望他,但长子木潇已婚在昌耀死前,其妻当时也已有身孕。于是昌耀通过其它方式,向杨尕三传递了自己的心愿,说如果我们的孙辈是男孩就叫 ,是女孩就叫唐仪。杨尕三说我不懂这两个名字的意思,可我们老王有文化,他起的肯定是最有意思的名字。说这话时,特别是说我们“老王”时,她脸上露出了万分的得意。那种得意的神态,近似于一位母亲因了孩子的出息而无以抑制。
  
记得2000年1月28日下午昌耀跟我聊起他的少年故事:我还不到十四岁就背着家里参了军。一天,听班里的小战友说,我母亲来驻地找我,紧张得我一把拉开被子,躺下就装睡着了。不一会儿,母亲就坐在了我的床边,她摇着扇子,自言自语地说,罪过呵,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出远门了。她还说,知道你不肯跟妈妈回去,可妈妈不是来找你回家的,只是来看看你,你睡着了,那就好好睡,就好好休息呵。妈妈刚走,我就一骨碌爬起来。当时部队租借的是民用阁楼,我扶着阁楼的窗棂向外看去,母亲穿了一件很宽大的蓝色碎花布衫,走在细雨中的青石板路上,一摇一摆地远去了。
  
杨尕三和昌耀的母亲是两种类型。她是生来爱笑也忍不住笑的人,她边笑边说,刚到西宁时老王总把我关在家里,怕我出去迷路,可必须要到学校去接送已经读书的王木潇。他自己忙得很,顾不上接送孩子,为了使我不至于迷路,他要求我去送孩子的时候带上一根粉笔,在走过的路上画上标志,接孩子时按照画下的标志再走回家。在场的人就都跟着杨尕三笑了起来。她怀里扑腾着的王唐仪也笑了,笑得好开心的样子。可怜已去西天的老昌耀却听不到他孙女的笑声,更看不见杨尕三说的象她爷爷的模样了。
  
在于杨尕三这很要紧,其意义就好比她虽然不识字,也不懂诗,但她熟悉她的老王之于每一根毛发,老王家族的血脉是经由她而得以承传。
  
在于王唐仪,爷爷将永远是他留下的那几本诗集,或者将永远是一个在未来岁月中飘摇的传说了。

  
3、昌耀因为王女士而归信伊斯兰教及其它

  
2000年9月我在北京。十月中旬,听说昌耀病了,我的心当下就被凛冽在青海的冷风晃来荡去的。青海的冬天从来少雪,而太多太多的是风。那种能熔蚀一切的大风阵凶猛神奇,象是一种无形态却一定有感应的生物。它会在一大清早就如狼似虎地开始吼叫,不吼到人们觉得要出大事儿了,似乎就不肯罢休。它还会象痛失了情人一样地隐入夜半,一会儿啜泣声声,一会儿嚎啕不止,既令人同情怜惜,又把人心搅得破碎。更多的时候,它是一个霸道的男中音,不管爱不爱听,都将以慢板低吟的形式,将伤痕累累的往事贯注到每一个人的耳廓里。
  
还好,我有幸赶在死神之前回到青海,见到了病中的老昌耀。
  
那时他是费力地抬起眼皮地说,肖黛你也该回来了,说,回来才能见上这一面呐。
  
我和一些朋友都不止三次五回地在短街深巷里,邂逅老昌耀毫无目的地独步。毕竟是花甲前后的人了,凄凉对于无疑犹如走在穷途末路上——在病房里,我却意外地遇见了曾经跟昌耀有着密切关系的王女士。
  
是在昌耀说到他的母亲时,有着善良面貌和姣好身材的王女士出现了。之后,时任省美协主席左良先生也进了病房。客套寒暄了一番,我和左良还有阿蒙就都做了回避。等到王女士离去后,我和左良追向了她。在医院门口的大风中,我们三个人愣谈了近五十分钟的话。这些谈话的内容我和左良先生都做了记录,主要内容如下:
  她是回族伊斯兰教徒,与昌耀认识是经由朋友正式的介绍;
  
昌耀严格按照程序皈依了伊斯兰教后他们俩以宗教仪式结为夫妻;她和昌耀共同生活了十个月后,昌耀离开了她再没有回到她身边;在报纸上看到昌耀病重的消息,她前来探望这已是第三次了;这次来的主要目的,一是昌耀爱喝她煮的羊肉汤,她送来了;一是想求知昌耀本人关于处理身后事情的想法。
  
我们针对最末一件事儿向她追问结果,并她询问昌耀为什么跟她分手。
  
她说假如昌耀愿意还按照伊斯兰教的规矩办,她会负责办好所有的事情,但昌耀表示谢意后说要回湖南老家。她说尊重他的意思好一些。她说那会儿昌耀经常生闷气,常常都是还没等她搞清楚生气的原因,昌耀就走了。每次她都叫人找他回来,可最后一次昌耀再也没有回头。
  
我们又问按宗教定位,他们夫妻关系是否还存在?她却环顾左右而反复说其实昌耀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古怪了点。末了,她还是模棱两可,一会儿说阿訇给我们念了结婚的经我们就是夫妻,一会儿又说他离开我已经两年多了。谈话到尾声时,我们表示了非常尊重伊斯兰教的心声,并希望了解昌耀皈依伊斯兰教的具体情况。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提那些过去了的事情吧。
  
回到病房我就调侃。我说,你呀你这个老昌耀,你的病该不是累出来的吧?你老昌耀藏族回族加汉族、佛教天主教还有伊斯兰教的,是忙着搞民族大团结呐,是硬要找点宗教体会呐,还是真的想跟毕加索比一比呐。昌耀立即做出一副憨憨的无辜状,说真的都不是……真的没有,说人家毕加索可是大师。阿蒙跟着这调侃笑了。虽然阿蒙也能象昌耀的妈妈一样心疼他,呵护他,伺侯他,但她没法子体会到杨尕三陪伴昌耀经历过的艰难岁月。阿蒙的烹调及缝纫方面的技术和用心,怕也都不能与回族女子相比。但是,在病床前扎扎实实伺侯老昌耀的毕竟是她。告辞时,她央求我和左良先生:你们劝他喝了那碗羊肉汤再走呵。
  
王女士说老昌耀喜好羊肉汤,让我又记起一件事情。
  
那是1998年的元旦后不久,昌耀在电话里再一次地说有重要事情想跟我谈。还是他到我家。那天很冷,窗外的风发着疯地嚎叫着。昌耀的敲门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被风声淹没着。等我打开门时,他已经要下楼梯往回走了。见到我,他并没有抱怨,但跟平常决不一样。他进门、入座、喝开水的整个过程中,一直不言语。等到慢慢地谈开来了,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原来,他接到中国作家协会通知他去俄罗斯访问的信笺,于是兴冲冲地去了青海作家协会办理有关手续。没想到青海作协的人一看那纸通知,说,从北京去俄罗斯的费用由中国作家协会负担,这一点没问题,而从西宁去北京的费用要由青海出就有大问题了。作协全年的全部财政拨款极少,上个年度的已经花完了,本年度的还未拨到位。谁要去哪里都支持,一句话,反正要钱是没有。昌耀说他刚从没钱的地方来,所以他更没钱,只好作罢了。我说,青海穷,作协更穷,可能是真的没钱呐——昌耀说,最穷的可能还是我。然后他紧皱着眉头,再也不说什么。那么就该我说了。那我只有说,要不,咱们给中国作协打个电话,把情况向人家反映一下,没准人家能直接解决这个问题?他还是不说话,低着头不断地喝那没滋没味的白开水。
  
我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要说,就说俄罗斯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个俄罗斯吗?我心里的话当然不会说出来,比如再去找找作协的领导,比如干脆自己出了国内这部分费用,比如这么好的机会放弃了多可惜。
  
昌耀却转了话题:我每天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力不从心,就算没什么事情要做,也还是感到累,疲倦。我的每一件事情都不会顺利,都有麻烦,我自己也都做不好,不管我怎么努力,最后总是失败。我现在不写诗了,书也读不到心里去,每天就听听音乐,用旧报纸写写楷书,练练字——然后又说,这样吧,我请你喝羊肉汤去。

  
4、诗人残泪是血

  
老昌耀一定料不到,我和燎原们后来真去了那个诗人孕育诗之胎体,也就是他携着盛满诗稿的箱子以及杨尕三和孩子们走向自由的地方。他们一家好几口子住过的六平米的“地窝子”早已经成为废墟,而那个叫新哲劳改农场旧时的场部,现在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乡政府所在地。但是否能见证些什么,其实我们并没想好。很多人以为昌耀平了反,进了城,成了名,就与妻子离了婚。事情远没那么简单。包括他离婚的现实代价,是每个月要把工资的一大半,给不是正式职工的杨尕三和三个都还没工作的孩子,是最终离开“福利分房”所得的住所,是直病到死前都孑然地住在借用的一间小办公室里。这个代价中还包含着苍茫而又稠密的凄凉。那段时间所听到的昌耀言语,虽不稠密,但更有些凄凉,差不多我全都如实做了记录。
  
昌耀说,他是个绝无福份的人。
  
昌耀说,他是个穷人,是病不起的人。
  
他说他想把这些类似的感觉,做为个人记写,融到正在编辑的《昌耀诗文总集》里,但不知道是不是来得及。
  
不忍心看昌耀的悲愁,后来每次去病房,我都讲些玩笑话,还都煲些汤送给他。他听了玩笑话就咧嘴笑。阿蒙喂他喝汤,他根本就不打听是什么汤,给就喝,如是一个轻易就能上当受骗的少年郎,而他的大脑却在忙着琢磨事儿。病中的昌耀确实没闲着。《昌耀诗文总集》在他死后不久出版的,确定所有篇章和编辑形式及相关记写等工作,基本上是他在病房里坚持完成的。还有一些事情也使老昌耀忙得很。比如吃药打针做化疗。比如来看望他的朋友象潮水一样甚至令他紧张。比如得应付前来采访他的媒体。比如还得抽空跟他的蒙娜丽莎或温存几番或打几番嘴架。他是真忙,忙着向省文联和作协领导表示死后骨灰要送回湖南老家的希望,忙着安排有可能剩余的四万元钱的分配意愿,忙着郑重地要班果和我等替他做好这两件事情的见证。
  
昌耀说,一些友人一直关心我和我的创作活动,以后我万一有什么那样的事儿,应该让他们知道才对,他们是邵燕祥、韩作荣、燎原、黎焕颐、西川、雷霆、周涛、罗洛、唐晓度、金元浦,还有好几个四川的……还有骆一禾,可惜他那么年轻就先走了。他还说,有几件事情,还得朋友们帮他完成。这些事情是诸如帮他给周涛等人打电话通告他的病情,是由他口述我记录给朱乃正先生的回复信件,是让班果具体负责落实文集的出版事宜,是确定燎原给他的文集写序,是要抓紧与聂正宁联系索要当年骆一禾为他写的一篇类同评论的文章,是让大家出力,并代表他接待好代表中国诗歌协会来给他颁发“中国诗人奖”的韩作荣等人。
  
我说,事情都让我们做了,你的蒙娜丽莎干什么呀,故意偏心眼,是不?
  
他木讷着说,她累成了那样你又不是没看见……就算你们看不见,可她知道我什么时候需要什么。
  
他说,她熬在我身边都快半年了,她为我做的事儿只有我最清楚。
  
他还说,她到这个世界上也是来受罪的,人好命苦,跟我一样。
  
这些话,到现在我也没有转告阿蒙。我怕她哭。她的哭声就象凄厉的高原风阵,曾经由电话从青海传到北京:
  
昌耀他扔下我,走啦……每天早上,我都先给他穿上衣服,帮他靠在床头,伺侯他洗漱完了,我就下楼去打牛奶,等他喝了牛奶我才给他穿鞋,扶他下地,坐进那个圈椅里,然后就等医生护士来查房……可今天早上,就是刚才,他非要先穿鞋下地,还要我给他唱歌听。我一边给他穿鞋,一边唱我们俩老是一起唱的那支《马背上的骑手》……我扶他坐在那个圈椅里就下楼了。谁知道就那么五分钟,就五分钟呀,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就能自己到阳台那儿,就从阳台上跳……下……去……了。
  
在诗人告别这个世界的清晨,我还是怕她哭时掉的眼泪。她的眼泪珠儿特别大,真的象从天上落下的雨滴。有一次,昌耀正聊在兴头上时,我注意到,在一旁擦桌子扫地的阿蒙连泪珠儿一起扒拉到垃圾堆里去了。昌耀似乎没看见,自顾自地喊儿子:峭也,你把床头柜里那个帆布包拿出来。
  
俏也遵命捧来的帆布包里装着许多信笺,其中有亲人朋友写给他的,也有他写给别人的抄录件,最陈旧的是1952年的。他还从帆布包底摸出一个小红本子,说,是前不久才收到的当初38军文工团全体人员的目录表。他在其中找出了未央的名字说,未央也是我们38军文工团的呐。
  
说罢他闭上了眼睛。是想起了青年时代?或是不想与阿蒙的泪眼撞个正着?
  
当我将目光再次移往昌耀的脸上,在他缓缓睁开的眼里,我看见他的悲愁也已化为了一片汪洋。他终于摔出了哭腔:
  
我从小就怕鬼,就爱哭……真的,从小我就爱哭。
  
哦,岁月是如梭,是没有什么不被高原风阵熔蚀的。老昌耀死时我在北京的团结湖。那是2000年3月23日,大约是早晨不到九点时,我接到阿蒙报丧的电话,说,七点二十五分,昌耀去了。通常情况下,这时候她的确是要去病房外买奶牛给昌耀喝的,昌耀喝过奶牛后的确是由她扶着下床的。可是昌耀打乱了秩序。昌耀是准备好了的。而阿蒙顺应了他的要求。这一会儿,楼里楼外的医护人员就象急流一样在她的眼前穿梭起来。她疯了似的奔向病房,奔向她的太阳,奔向她的爱情,也奔向了她的绝望。
  
过了两分钟左右,班果也来了电话,主要亦内容如上。
  
我立即把消息传给了燎原。他在威海的家里。
  
这也是原始记录:
  
我说,昌耀他……他走了。
  
燎原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说,老昌耀他已经走了。
  
燎原说,一听到是你的声音,就……就想到是这事儿了。
  
我说他是按照他的方式走的,是跳下去的……
  
燎原沉吟道,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大诗人啊。
  
我说,你得给青海作协发个唁电吧。
  
燎原说,你在北京方便,你给西川打个电话。
  
还记得西川接听电话后的悲叹声,还记得他说,昌耀是一个重要的人,他的死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把一段昌耀病重期的谈话记录说于了西川:灾难伴随了我一生,我每时每刻都感受灾难就要降临的巨大压力。还是个孩子时,我就怕鬼,怕鬼会带来不知什么样的灾难。果然我一生都在灾难中煎熬。其它灾难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力量去较量一下,可是现在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所有的力气都叫癌症吞食掉了。也许这一次更需要我自己解决,才能度过灾难,不然就会一直遭受这种痛苦的折磨到死,最后连死都将死得毫无尊严。

  
又记:昌耀死后的的第一个春节,阿蒙所在的单位搞联欢会。那是一个张灯结彩的时刻,人们在灯光下肆意地笑来歌去,在彩带中相互的做揖问安。她的几个同事非起哄要她表演一个节目。她推托不过,就站到了联欢会的中央。谁也想不到,在那样一个时刻,她表演的节目是诗朗诵,她朗诵的诗是昌耀的作品……很快,谁也都不在意她的朗诵了。大家在意的很快当然是热闹,是喜庆,是吉祥,是来年的万事如意。而阿蒙还在极尽全力地朗诵着,甚至一个字都不肯念错,一个行段都要念出分明的层次来。她那样认真,那样动情,那样地一直把昌耀差不多是最长的一首诗朗诵完,然后默默地退下,退到一个无声的角落里,退进了新春之夜的最孤独中……这是我得知的关于阿蒙最后的信息,这以后,她
的信息全然地没有了
中国青年报 China Youth Daily 「新闻」 2000年3月25日 星期六
著名西部诗人昌耀谢世
  本报讯(记者 唐钰)3月23日上午9时45分,我国著名诗人、青海
省作协副主席昌耀因不肯忍受病痛的折磨,跳楼自杀与世长辞。青海
文艺界扼腕哀叹中国诗坛失去了一位优秀诗人。
  23日早晨7时左右,昌耀趁爱人外出之际,突然从高干病房三层跳
下。医护人员发现后立即做了急救。医生说,当时未见昌耀有其他异
常情况。8时,昌耀血压开始下降;9时,瞳孔慢慢放大;9时45分,心
脏停止了跳动,享年65岁。
  去年年底,诗人昌耀因患晚期肺癌住进青海省人民医院。住院期
间,身患绝症的昌耀以顽强的毅力一直与病魔搏斗。但近日昌耀病情
不断恶化,致使他经常咳血,病痛使他常常难以入睡。于是,重病中
的昌耀多次向医院提出了放弃治疗的建议。但医院按照省领导的吩咐,
一直进行了积极的治疗工作。医护人员说,昌耀是在非常痛苦、彻底
绝望之后,最后选择自杀的。
  昌耀是我国著名西部诗人。其诗作《慈航》、《大山的囚徒》、
《划呀划父亲们》等脍炙人口,广为传诵。
昌耀儿子的文章
父亲,我长大了 王木萧(昌耀长子) 人们总是把父亲与严厉相连,在我经历了32个岁月的洗礼后,自己也做了父亲,这才真正读懂了我的父亲,理解了父爱的伟大,并将这份感情铭记在心,在我的有生之年延续它的伟大。
  父亲个子不高,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衫,戴着一副与脸庞极不相称的塑料黑边眼镜,显得书生气十足。父亲是一个脾气很暴躁的人,我怕他,怕他的那双眼睛和冷峻的眼神,在他的注视下我会心惊胆战。从我记事以来,我是用一个孩子的单纯去审视我的父亲,当看到别的孩子的父亲慈祥的笑容,我惊奇地发现我的父亲不会“笑”(偶尔会高兴地笑,也是因为创作出了他认为可行的作品,并且笑得很难看),一个多么幼稚的问题,伴随我度过了我的童年,一直到我做了父亲。
  小时候,父亲在家里实行了“分配制度”,吃饭时的气氛是很紧张的。母亲把做好了的菜,依次分配到我们5个家庭成员的碗中,但主食是不分的,吃饱即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吃完碗中的食物后,必须还要把撒在桌子上的全部吃掉,做到“颗粒归仓”。
  当我渐渐长大后,我便与父亲形同陌路,也许是父亲太过于“望子成龙”,从而反倒加剧了我们父子感情“破裂”的速度,进一步拉大了我们的距离。从此,我和父亲之间就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代沟,没有了语言的交流,有的只是相互对立。相信每个人都会有叛逆期,我好像在那段时间里特别讨厌看到他,甚至诅咒他死掉。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留给我的是无法弥补的悔恨和深深的思念。多年之后我才开始慢慢读懂父亲,父亲不是不善于表达内心的人,其实他表达父爱的方式有所不同,不需要言语,需要的是一个肢体动作和一个眼神。
  父亲由于患晚期肺癌住进了医院,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由于病痛的折磨,身体极为消瘦,我守候在他的床前,默默地注视着熟睡中的父亲,这是我26年来第一次这么详细地端详父亲,看到父亲满头的白发和瘦骨嶙峋的身体,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深深地懊悔我这么多年来都干了些什么,如今,我又能做些什么?在我的哭泣声中父亲醒了,我突然感觉我要为他做些什么,从小到大,我没有照顾过父亲一次,今天我要为父亲洗一次脚。我马上打来一盆温水,放在床下,轻声地说:“爸爸,我给你洗洗脚吧!”父亲没有应声,我轻轻地托起父亲的双脚,父亲固执地缩了回去,我们之间的隔阂太深了……我又一次捧起双脚,这次父亲没有拒绝,顺从地配合了我,我轻抚着父亲那苍白的双脚,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父亲的目光,任泪水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滴落在盆中。父亲没有说话,木讷地坐在床边,我们分开得太久了……
  目光相视中,我看到父亲眼角隐藏的泪水,眼神中再也没有昔日的冷漠,却多了几分慈祥,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笑,虽然还是那么难看,但对我来说是不易的,我庆幸在他的有生之年能给他洗一次脚,并且还得到他的原谅。
  父亲走了,带着笑容走了。我深信,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缅怀父亲独特的爱,并将延续下去,因为他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毛竹最喜欢的昌耀的<慈航>
慈 航
1爱与死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战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然而,
只是为了再听一次失道者
败北的消息
我才拨弄这支
命题古老的琴曲?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2记忆中的荒原
摘掉荆冠
他从荒原踏来,
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
眺望旷野里
气象哨
雪白的柱顶
横卧着一支安详的箭镞。……
但是,
在那不朽的荒原——
不朽的
那在疏松的土丘之后竖起前肢
独对寂寞吹奏东风的旱獭
是他昨天的影子?
不朽的——
那在高空的游丝下面冲决气旋
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
那在闷热的刺棵丛里伸长
脖颈手持石器追食着蜥蜴
的万物之灵
是他昨天的影子?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不朽的暗夜。
在暗夜浮动的旋梯
在烦躁不安闪烁而过的红狐、
那惊犹未定倏忽隐遁的黄翔、
那来去无踪的鸱鸺、
那旷野猫、
那鹿麂、
那磷光、
……可是他昨天的影子?
我不理解遗忘。
当我回首山关,
夕阳里覆满五色翎毛,
——是一座座惜春的花冢。
3彼 岸
于是,他听到了。
听到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
大经轮在大慈大悲中转动叶片。
他听到破裂的木筏划出最后一声长泣。
当横扫一切的暴风
将灯塔沉入海底,
旋涡与贪婪达成默契,
彼方醒着的这一片良知
是他唯一的生之涯岸。
他在这里脱去垢辱的黑衣
留在埠头让时光漂洗,
把遍体流血的伤口
裸陈于女性吹拂的轻风。
是那个以手背遮羞的处女
解下抱襟的荷包,为他
献出护身的香草。……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是的,
当那个老人临去天国之际
是这样召见了自己的爱女和家族
“听吧,你们当和睦共处,
他是你们的亲人、
你们的兄弟,
是我的朋友,和
——儿子!”
4众 神
再生的微笑。
是劫余后的明月。
我把微笑的明月,
寄给那个年代
良知不灭的百姓。
寄给弃绝姓氏的部族。
寄给不留墓冢的属群。
那些占有马背的人,
那些敬畏鱼虫的人.
那些酷爱酒瓶的人。
那些围着篝火群舞的,
那些卵育了草原、把作牧歌的,
猛兽的征服者,
飞禽的施主,
炊烟的鉴赏家,
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
是我追随的偶像。
——众神!众神!
众神当是你们!
5众神的宠偶
这微笑
是我缥缈的哈达
寄给天地交合的夹角
生命傲然的船桅。
寄给灵魂的保姆。
寄给你——
草原的小母亲。
此刻
星光客曲
又从寰宇
向我激发出
有如儿童肤体的乳香;
黎明的花枝
为我在欢快中张扬,
破译出那泥土绝密的哑语。
你哟,踮起赤裸的足尖
正把奶渣晾晒在高台。
靠近你肩头,
婴儿的内衣在门前的细丝
以旗帜的亢奋
解说万古的箴言。
墙壁贴满的牛粪饼块
是你手制的象形字模。
轻轻摘下这迷人的辞藻,
你回身交给归来的郎君,
托他送往灶坑去库藏。
(我看到你忽闪的睫毛
似同稷麦含笑之芒针;
我记得你冷凝的沉默曾
是电极触发之弧光。)
那个夜晚,正是他
向你贸然走去。
向着你贞洁的妙龄,
向着你梦求的摇篮,
向着你心甘的苦果……
带着不可更改的渴望或哀悼,
他比死亡更无畏——
他走向彼岸,
走向你
众神的宠偶!
6邂 逅
他独坐裸原。
脚边,流星的碎片尚留有天火的热吻
背后,大自然虚构的河床——
鱼贝和海藻的精灵
从泥盆纪脱颖而出,
追戏于这日光幻变之水。
没有墓冢,
鹰的天空
交织着钻石多棱的射线,
直到那时,他才看到你从仙山驰来。
奔马的四蹄陡然在路边站定。
花蕊一齐摆动,为你
摇响了五月的铃铎。
——不悦么.旷野的郡主?
……但前方是否有村落?
他无须隐讳那些阴暗的故事、
那些镀金的骗局、那些……童话,
他会告诉你有过那疯狂的一瞬——
有过那春季里的严冬:
冷酷的纸帽,
癫醉的棍棒,
嗜血的猫狗
……
天下奇寒,雏鸟
在暗夜里敲不醒一扇
庇身的门窦。
他会告诉你:
为了光明再现的柯枝,
必然的妖风终将他和西天的羊群一同裹挟……
他会告诉你那个古老的山呷
原本是山神的祭坛,
秋气之中,间或可闻天鹅的呼唤,
雪原上偶尔留下
白唇鹿的请柬,
——那里原是一个好地方。
……
…………
…………
黄昏来了,
宁静而柔和。
土伯特女儿墨黑的葡萄在星光下思索
似乎向他表示:
——我懂。
我献与。
我笃行……
于是,那从上方凝视他的两汪清波
不再飞起迟疑的鸟翼。
7慈 航
花园里面的花喜鹊
花园外面的孔雀
——本土情歌
于是,她惭然一笑,
从花径召回巡守的家犬,
将红绢拉过肩头,
向这不速之客暗示:
——那么,
把我的跌辔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马驹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帐幕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香草送给你呢
好不好?
美呵,——
黄昏里放射的银耳环,
人类良知的最古老的战利品!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植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8净 土
雪线……
那最后的银峰超凡脱俗,
成为蓝天晶莹的岛屿,
归属寂寞的雪豹逡巡。
而在山麓,却是大地绿色的盆盂,
昆虫在那里扇动翅翼
梭织多彩的流风。
牧人走了,拆去帐幕,
将灶群寄存给疲惫了的牧场。
那粪火的青烟似乎还在召唤发酵罐中的
曲香,和兽皮褥垫下肢体的烘热。
在外人不易知晓的河谷,
已支起了牧人的夏宫,
土伯特人卷发的婴儿好似袋鼠
从母亲的袍襟探出头来,
诧异眼前刚刚组合的村落。
……一头花鹿冲向断崖,
扭作半个轻柔的金环,
瞬间随同落日消散。
而远方送来了男性的吆喝,
那吐自丹田的音韵,久久
随着疾去的蹄声在深山传递。
高山大谷里这些乐天的子民
护佑着那异方的来客,
以他们固有的旷达
决不屈就于那些强加的忧患
和令人气闷的荣辱。
这里是良知的净土。
9净土(之二)
……而在白昼的背后
是灿烂的群星。
升起了成人的诱梦曲。
筋骨完成了劳动的日课,
此刻不再做神圣的醉舞。
杵杆,和奶油搅拌桶
最后也熄灭了象牙的华彩。
沿着河边
无声的栅栏——
九十九头牦牛以精确的等距
缓步横贯茸茸的山阜,
如同一列游走的
堠堡。
灶膛还醒着。
火光撩逗下的肉体
无须在梦中羞闭自己的贝壳。
这些高度完美的艺术品
正像他们无羁的灵魂一样裸露
承受着夜的抚慰。
——生之留恋将永恒永恒……
但在墨绿的林莽,
下山虎栖止于断崖,
再也克制不了难熬的孤独,
飞身擦过刺藤。
寄生的群蝇
从虎背拖出了一道噼啪的火花
急忙又——
追寻它们的宿主……
10沐 礼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在这良宵
为了那个老人临终的嘱托,
为了爱的最后之媾合,
他倚立在红毡毯。
一个牧羊妇捧起熏沐的香炉
蹲伏在他的足边,
轻轻朝他吹去圣洁的
柏烟。
一切无情。
一切含情。
慧眼
正宁静地审度
他微妙的内心。
心旆摇荡。
窗隙里,徐徐飘过
三十多个折福的除夕。……
烛台遥远了。
迎面而来——
他看到喜马拉雅丛林
燃起一团光明的瀑雨。
而在这虚照之中潜行
是万千条挽动经轮的纤绳……
他回答:
——“我理解。
我亦情愿。”
迎亲的使者
已将他搀上披红的征鞍,
一路穿越高山冰坂,和
激流的峡谷。
吉庆的火堆
也已为他在日出之前点燃。
在这处石砌的门楼他翻身下马
踏稳那一方
特为他投来的羊皮。
就从这坚实的舟辑,
怀着对一切偏见的憎恶
和对美与善的盟誓,
他毅然跃过了门前守护神狞厉的火舌。
……然后
才是豪饮的金盏。
是燃烧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灯。
11爱的史书
……
……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那个黎明的前夕,
有一头难产的母牛
独卧在冻土。
冷风萧萧,
只有一个路经这里的流浪汉
看到那求助的
作家宵元回忆昌耀文章中的精彩句子:
潮涨潮落,云起云飞,多年来文坛兴衰了多少一时人物,喷射了多少过时喝彩,唯有昌耀如艾青笔下的礁石,淹没了又露出来……对,纪念昌耀最好的办法就是读读艾青的那首短诗《礁石》,那是对他最真实的写照。
昆仑摩崖 无韵之诗
西川:昌耀,一个荒凉之境的饱满灵魂
  当代中国重要诗人西川虽与昌耀年龄相差近三十岁,却与昌耀文有同求,弦歌互赏。他对昌耀的阅读既是关涉作品的,又是指向灵魂的。
  记者:昌耀的诗歌如同植物,在不断地生长中呈现出多种姿容,您最喜欢他的哪类作品?
  西川:昌耀各种色调的诗,我都喜欢。我写过一篇文章,叫《鸟瞰世界诗歌一千年》。在这篇文章中,我谈到了阿拉伯、印度、欧洲等地的诗人。中国诗人,我从宋代谈起。在文章末尾,谈到中国当代诗人时,我提到了昌耀。我称他为“写出了一个行走于荒凉之境的饱满灵魂”,这就是我对昌耀的基本看法。因为,无论昌耀所处的自然环境还是人生经历,都是荒凉的。可是,他就是在这种荒凉中发展成了一个饱满的灵魂,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记者:我读骆一禾的文章,隐约记得他讲,海子也受到昌耀影响,是这样吗?
  西川:我不敢肯定海子受过昌耀影响,但是,海子和昌耀有一致之处,那就是对大西北自然、民俗心有牵挂,他们都看到了大西北的地平线。
  记者:昌耀的诗歌采用了大量古汉语词汇、青海民间童谣、俗语,这种手法是否反而加强了他的诗歌的现代性?
  西川:我倒没有从这里考虑;再说,现在“现代性”这个词已经被用烂了。我所理解的现代性,是马克斯?韦伯的定义。
  在昌耀的诗中,我首先读出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儒家关照现实状况的精神。昌耀即使在描写大自然时,也不是从道家的角度进入的,他仍然是一副儒家情怀。
  昌耀的语言带有古汉语的因素,并且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结果。透过这种封闭来看,我们会发现他是一个内向的人,幽闭的人;但是,他有一个自足的饱满空间,这种自足和饱满表现在他的诗歌里。昌耀诗中坚硬的古汉语,其实显示了他至深的孤独感。我宁肯从这种孤独感,从他的那种绝望感中去理解他的现代性。
  记者:昌耀的诗中,尤其是后期的作品里摹写了大量的底层人物,如流浪汉、残疾者、夜游人,他的诗歌视角因何下移?
  西川:儒家思想必然会使昌耀的诗歌视角下移。昌耀之所以会写到这些人物,是因为他心怀当代诗人少有的大悲悯,他不是一个只拘泥于自己的经验和感觉的诗人;再者,昌耀关心的也是底层中的特殊人,这和陀斯妥也夫斯基描写反常人有异曲同工之处。昌耀的写作与当下不同,他的大悲悯通过这些底层中的特殊人得以承载和凸显。
  陈寅恪先生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有诗句: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昌耀的诗歌极其耀目,他的生命经历,尤其晚年却令人伤痛,和穆旦等人一样。
  记者:当今诗人众多,作品满目,昌耀的位置在哪里呢?
  西川:昌耀的诗中有大美,他不拘于小感觉,小美丽,小资,他蔑视这些。当然,他从不做这样的表达。中国当代最有生命力的是朦胧诗脉,昌耀不属于这一支。相对而言,他是老一代诗人,但他非常孤立、突兀地成为了一位大诗人。
  昌耀不是一群人中的“人尖”,他就是一个人,非常孤立的一个。他一个人就是一群人,他一个人拥有一群人的灵魂。
  记者:我看到许多大诗人,在创作中都有散文化倾向,有的诗人,比如波德莱尔、兰波,甚至致力于诗歌的散文化创作,昌耀后期诗歌也有明显的散文化倾向。
  西川:我非常理解昌耀的这种创作,我也有这种情况。天地间必有一些诗人通过诗歌进入宇宙,他们的内心最终希望超越诗歌。
  有些诗人关心怎样写好诗歌,还有些诗人希望超越诗歌。我记得有个美国企业家说过,优秀是伟大的敌人。昌耀不想做个优秀的诗人,他是个伟大的诗人。他独行于诗坛。(郭建强)
  昌耀小传
  昌耀(1936—2000),又名王昌耀,祖籍湖南省桃源县,1936年6月27日出生在常德。从小受革命熏陶,立志报国。大伯父王其梅和父亲王其桂,学生时代投身革命。1950年4月,昌耀瞒着父母报名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一名文艺兵。
  1951年春,昌耀随军赴朝作战。1953年6月,在朝鲜元山附近一次战斗中负重伤,回国治疗,伤愈后入河北荣军学校完成高中学业。1955年,他既出于对“开发大西北”号召的响应,又出于对中国西部的向往,来到青海。他被安排在青海贸易公司。1956年,调青海省文联任创作员,参加创办文学杂志《青海湖》,并担任编辑工作。1957年,被打成右派。1959年,昌耀被流放到祁连山深处的劳改农场,诗人在这里度过了20年痛苦而漫长的岁月。
  1979年,沉冤得以昭雪。昌耀倾尽全力,采掘情感深处沉积已久的艺术矿藏,先后推出《慈航》《山旅》《划呀,划呀,父亲们》《河床》等诗作,震动诗坛,震撼读者。结集出版的著作有《昌耀抒情诗集》《命运之书》《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昌耀的诗》和《昌耀诗文总集》。2000年2月,中国诗歌学会授予昌耀首届“厦新杯”诗人奖。
  2000年3月23日,昌耀与肺腺癌抗争数月后与世长辞。

链接毛竹在青海时的文友唐燎原写的昌耀传记节选。唐燎原原来是西宁晚报的编辑、著名评论家,后调随青海文人的回迁大潮回迁到山东威海,现在是威海日报的大记者。

诗人昌耀最后的日子 □ 唐 燎 原

     1998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系列诗歌丛书“蓝星诗库”,推出了《昌耀的诗》这部诗集。这是昌耀诗歌生涯中的一件大事。首先,出版这部诗集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是中国级次最高的一个出版社,具有一种国家规格上的庄重感。其二,“蓝星诗库”是该出版社在世纪末,意欲总结中国当代先锋诗人写作成果,而着意打造的一个品牌。它的选编宗旨是:“在当代诗歌史上已经成名,并构成了中国新诗新的传统”这类诗人的诗集。颇富意味的是,由于是总结“中国当代先锋诗人”的写作成果,所以,“蓝星诗库”的入选者,无一不是中青年先锋诗人,诸如海子、西川、食指、王家新、于坚等。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年龄群体中,时年已62岁的老昌耀,却被纳入其中。还记得昌耀的《听候召唤:赶路》一诗吗?在该诗那段与青年先锋诗人模拟性的竞技中,他曾表达了“我不甘落伍”的深刻渴望。而眼下的这个事实,仿佛就是对他永不落伍的老先锋形象,特意给予的一个认定。

  对于昌耀来说,这部诗集还有这么两个特征:其一,它厚达430多个页码,是他此前所有诗集中容量最大的一部。其二,首印一万册。这是当代诗歌出版中一个顶级性的数字。而这样一个印数,则无疑体现了出版社对昌耀诗歌之于读者召唤力的信任。

  这部诗集的序言是诗人韩作荣写的,他对昌耀的诗歌,用了“诗人中的诗人”这样一个标题,进行了定位。这个说法似乎来自于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评价,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的演讲中这样说道:“我们之所以选择了荷尔德林,并不是他的作品作为林林总总的诗歌作品中的一种,体现了诗的普遍的本质,而仅只是因为荷尔德林的诗蕴含着诗意的规定性而特别地诗化了诗的本质。在我们看来,荷尔德林在一种别具一格的意义上乃是诗人的诗人。”此时,韩作荣把它拿过来移植在昌耀的头上,应该是在反复掂量了之后,觉得不再需要掂量的一个定位。就在这篇序言中,韩作荣这样写道:“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这样评价昌耀:他的作品,即使和世界上一流诗人的诗作相比,也不逊色。今天,我仍然认为此言并非夸饰,他是当代为数不多的、用汉语写作最好的诗人之一。”

  也是在1998年,还有一件迟来的好事:昌耀与青海省的另外6位作家一齐,被正式评聘为国家一级作家。这一工作在全国其他省区早已开始,但在青海却是首次。评聘了职称,便有相应的工资兑现。这件大事解决了之后,两年前就已到了退休年龄的昌耀,于这一年的7月正式退休。

  《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中精神之旅的完成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昌耀的诗》,国家一级作家的评定,这三件事情在1998年聚合在一起,形成了昌耀诗歌人生的一个巅峰。但事情还没有完,接下来的1999年,由北京大学教授洪子诚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赶在20世纪即将结束之时相继出版。而“世纪末谁将进入文学史”的争锋与期待,也由此给出了答案。被这两部文学史所描述的“中国当代文学”区段,上自1949年的建国前夕,下至它们出版的1999年之前。而中国一北一南的这两部文学史,都给予了昌耀以特殊的位置。北大版的文学史将昌耀置放在《“归来者”的诗》这一章节。该章节专题论述的诗人共11位,从艾青开始到昌耀为止。复旦版的文学史在近50年的时间区段中,专题论述的诗人总共17位,从胡风起始到海子为止,其中的昌耀被放在《来自大西北风情的歌唱》这一节进行了专门论述。在此书附录部分的《当代作家小资料》中,对昌耀有这样的介绍:“他的诗以张扬生命在深重困境中的亢奋见长,感情和激情融于凝重、壮美之中。其新边塞诗将饱经沧桑的情怀、古老开阔的西部人文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识,构成协调的整体。近年的诗作趋向反思静悟,语言略趋平和,有很强的知性张力。”

  由此,已经自我完成的昌耀,被嵌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星光大道”。翻开《昌耀诗文总集》可以看到,自1998年2月的《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之后直到他2000年3月去世,在这两年的时段中,他仅留下了7篇诗文。虽然,他实际上的写作量不仅仅只有这些,在他未最终修订的遗稿中,还有《苏州歌舞团三人舞〈春之韵〉》《月亮地的伐木者》等等共11篇诗文,但这所有的作品,已是松弛、散淡心境中的写作,不再能看见精神痉挛状态中的那种奇峰突起。

  关于昌耀在这段时间中的日子,我们在他去世后大量的回忆文章中,会发现这样一个现象,这就是众多的内地青年诗人,前往位于西宁西大街昌耀所借居的办公室,对这位江湖隐士式的诗人的造访。此外,便是一些电视台或摄制组对他的访谈,包括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摄制组,为“西部诗人昌耀”录制的一个电视专题片。这个专题片在昌耀去世前和去世后多次播出,其中有昌耀在高原草场上行走的镜头,有当年生活在青海的瞿弦和,此时作为一个朗诵艺术家,在青海朗诵昌耀诗歌的镜头。对于昌耀来说,这似乎算得上风光。一种熬到了这个份儿上的恰当的风光。

  但有人却仍从电视专题片中看到了辛酸并感觉到了心酸。比如新疆的青年诗人沈苇,就因他所看到的一个电视画面,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而在此前――中央电视台播出《中国大西北》,摄制组将昌耀作为西部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而给了几分钟的镜头,我们的诗人显然受了摄像机的惊扰,在青海作协(应该是摄协――燎原注)那间办公室兼宿舍的房间里忙乱着,说些听不太清楚的话,我在电视画面上突然看到桌上一大堆书稿旁边放着一只脏脏的醋瓶,就是西北贫穷农家常见的那种――那时,我流泪了。”

  这原本是一个现实主义的醋瓶子,但出现在这种性质的镜头中,就成了一个现代主义的、不无反讽意味的黑色幽默符号。   一位青岛青年诗人的文章还有这样的记叙:终于见到昌耀后,昌耀张罗着用电热器为客人烧水,但却久烧不开,仔细一看,原来是电热器早已坏了,而他却不知道。这位青年诗人随即跑到楼下买来一个新的电热器,才喝上了水。

  总之,这些文章所记叙的,无一例外地是昌耀日常生活的清苦、寒伧,但在我的解读中却凸显着这样一个信息:昌耀对这样的生活早已安之若素。正如他自己诗歌中的描述:“尘埃落定,大静呈祥。”(《螺髻》)

  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中,从1999年初起,昌耀开始动笔书写他的一个自传体作品――《我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昌耀自叙》。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编导雪汉青女士后来回忆说,她和周围熟悉昌耀作品的朋友,都对昌耀的经历感到好奇,并渴望知道其中的细节。但昌耀似乎并不愿意多提及他的往事,因而始终给人以含含糊糊的感觉。所以,她曾建议昌耀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昌耀则表示以后的日子还多,他愿意先写诗,“经历”以后再写。

  那么,昌耀在此开始书写这个自传时,是在潜意识中感觉到,是书写它的时候了?并且,作为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与检视,这还应该是一种舒缓、从容的书写,一种直到他告别写作生涯之前的最后的书写。但他却没有料到,自己的人生竟是如此的紧窄,就在他悠悠徐徐地启动了这一书写,又时而被其他题材的想法和写作所中断时,没想到致命的病魔突然来临。最终,面对从北京赶到他病床前的韩作荣和雪汉青,他只能悲哀地感叹:来不及了。

、   是的,这是一篇昌耀至死都未完成的作品,仅写了约6千字。从他的出生到小学毕业为止。大致上是他的童年时光区段。这6千字篇幅中的童年时光,无论从它提供的超量的细节性的信息,还是那种图像拼贴式的传奇性的表述方式,都可让人把它视作昌耀晚期最重要的作品。

  这篇作品共分五个部分,开篇为《如梦乍醒》,记叙了他出生之后留存在记忆中的两个镜头:一是拽着一位夫人的手,顺着一架红漆楼梯蹒跚走步―这是在他的出生地,也就是他父母常德的宅居;二是被一位夫人抱坐在一部小汽车的后坐上,在另外一个城市的某个关卡接受剪票――记叙的实际事件是他作为祖父的“特使”,随大人到武昌登报寻找外出投奔革命的伯父和父亲。第二章为《女眷留守的城堡》,记叙了他桃源乡下王家坪的老家,作为当地的豪门大族,一座城堡式的建筑布局和萦绕在牌位、匾额、烛烟中空旷没落的诗书气息。由于这里的男主人们先后外出闯荡,所以,这又是一座只为三两个女主人与家丁留守的空城堡,他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就在这里度过。第三章《无意于宴居的父辈们》,对他的父辈――五男两女传奇经历的介绍。第四章《早年,我是一个比较爱哭的孩子》,对自己从小爱哭秉性的回忆:没有缘由的哭,姑母和母亲以爱抚或吓唬来阻止,仍禁不住地要哭。“直到我成人之后,我才理解孩子的哭除了因病痛原因而外,多半是出于内心的躁动,是一种感情的发泄”――这也许正是他此后作为诗人的天性因素之一。世界上许多天才性的诗人,都有着异乎常人的“缺陷”或者叫做特性。然而,“及至我走入社会……每当内心郁郁不平无处诉解,也曾希图有一种欲哭的冲动,但泪泉却似乎干涸了。”第五章《难忘的尚忠小学》,他在先是自己家族私塾的王家祠堂,而后改为尚忠小学的这个地方,从私塾启蒙的童子到小学生的回忆:“填红帽儿”的毛笔字练习,背诵儿歌童谣,以及一个躲逃进学校的男子,被冤家扭出教室,连开十几枪当场毙命后,冤家骑马扬长而去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使人油然联想到湘西山地民风的强悍。

  这当然是属于昌耀的私人时光记忆,之所以重要,首先因为它是昌耀这样一位在当代诗歌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诗人,一个人生区段的完整资料。因此,这一个人资料,便成了当代诗歌史研究资料链条上的一个环节。假若没有它,昌耀早期的身世背景,就可能成为一个“终古之谜”。其二,在这样的个人记忆中所萦绕的,是一个时代、家族、地域风土的纷纭信息。而由于昌耀在此大量细节性的描述,因此,他实际上给出了一个可以依托这些细节来联想推断的,更广大的信息空间。

  其三,它是作为诗人的昌耀,在诗歌、理论随笔类文字、以及散文之外,惟一一篇带有小说结构和叙事元素的作品。一位大诗人在叙事世界呈现的卓尔不群的文本意蕴,不但使作品本身意味盎然,也使我们通过这件文体意义上的孤品,领略了昌耀在叙事世界的特殊能力。中外诗人操持小说笔墨的为数不少。大部分是以诗为主,有的是平分秋色;另有一些最终是小说成就大于诗歌,比如帕斯捷尔纳克。但还有其他的个例,比如以诗人身份著称的莱蒙托夫,却以他的小说《当代英雄》,占有了一个专业小说作家不能抵达的高度,并被称作“俄罗斯社会心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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